不过,年纪还小的李隆基却倔强的道:“爹爹!正如您所说,孩儿只是小小的一个临淄王,就算被人发现,孩儿只说是自己年幼,想要出来玩耍一下,想必圣人也不会因为这个就怪罪阿瞒的吧?”
李旦气急败坏道:“总之爹爹说不许你去,就是不许!不准你再出来找你娘亲!听见没有?”
李旦见儿子还是神情倔强,不会轻易屈服的模样,于是四下看去,见四周都没有人迹,这才压低声音小声道:
“阿瞒、好孩子......你的孝心,你母亲、你阿娘都会知道的......但是圣人只要还在世一日,你就绝对不可以再这般行事!
圣人或许可以容忍你出东宫玩耍,但是她老人家绝对不可能容忍你违背她的命令私下寻找你阿娘她们!
咱们就算是要找......也只能等到圣人百年之后!......你答应爹爹,再不许私自出来寻人!”
李隆基被父亲的视线紧紧的盯着,心里既是无奈、又是憋闷。
但是李隆基也知道,他的爹爹都是为了他好,父亲是真的怕了他那位女皇母亲,怕了女皇的杀戮无情!怕了女皇的狠心无义!
哪怕万般的不情愿,李隆基还是紧紧抿着唇,板着小脸儿点了点头。不过李隆基却并没有立即随着李旦回东宫去。
好在李旦为人怯懦,又拿自己这个格外有主见的儿子毫无办法,想着不能逼孩子太急了,于是也就随李隆基去了。
只是李旦临走的时候又逼着李隆基承诺一番不再去找刘妃和德妃、并会早一点回东宫后,这才作罢。
直到皇嗣李旦走了很久很久,李隆基都站在原处一动没动,只是小孩子那小小的颤抖着的肩膀,却在默默诉说着这个素来坚强果决的孩子柔软的另一面。
薛从嘉敏锐的耳中听到远远传过来的李隆基的啜泣声,也不禁神色黯然,然后情不自禁的轻轻叹了口气。
他摸了摸怀里,正好摸到了在来宫里当值的路上准备买给冯元一的九连环,于是他心中一动,又悄悄的绕回了神和亭,迎面向李隆基所在的洞之堂去了。
李隆基正因为思念母亲而神伤饮泣,等到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的时候,薛从嘉已经走得十分近了,不容他再躲开。
李隆基连忙抬袖将脸上的泪痕擦掉,摆出一副小大人的严肃模样,面无表情的看着走到他跟前这个身著百骑公服的少年郎。
薛从嘉走到李隆基身前三尺前就停下脚步,立定了身子,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恭敬的抱拳行了个武将礼,道:“卑职百骑营护卫薛从嘉,见过临淄王!”
李隆基眯着眼睛无声仰头打量起面前这位百骑护卫:只见面前的人不及弱冠,竟然身逾六尺之高,端得生就一番大好的相貌,让人望之欣悦。
再加上薛从嘉见礼时的态度不卑不亢,又带着一股从容之态,让李隆基莫名其妙的心生亲近和好感。
于是,个子小小的八岁李隆基小大人儿一般、很有派头的颔首,表情一本正经,若不是薛从嘉之前知道他是在哭,几乎想不到还有变脸这么快的小孩子。
李隆基道:“嗯!你很好!很守礼!”
薛从嘉暗自好笑、又兼之怜惜,因为他分明看到李隆基那一本正经、强作从容的表情下,垂下去的右手袖子还在极轻极轻的颤抖着,配上一双有些红肿的眼睛,显得十分可怜可爱。
看来......这孩子还是很怕的......未来的唐玄宗此时也不过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一个活在恐惧和不安中的孩子罢了。
尽管李隆基在他父亲太子李旦面前摆出了一副无惧无畏的小模样,但是若真是面对如狼似虎的天子近卫百骑中人,还是难挡心中的那一份隐隐的抗拒和不安。
可见他娘亲和嫡母的死,给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孩子心里还是带来一层阴霾的,那是一种对女皇武曌的恐惧......打从心眼儿里的恐惧!
但是尽管心里恐惧,他却依旧努力保持着一位李唐皇孙的骄傲和矜持,不肯在人前流露半分。
李隆基轻轻咳了下嗓子,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诧异的问道:“你叫薛从嘉?”
李隆基自然知道能进入天子百骑营的人,绝对不是俗人。而且恐怕多为皇亲国戚、高官显贵的家中子弟,遂才有所一问。因为有时候一个人的姓氏,实际上也就等同于是一个人在朝中的派别和阵营。
薛从嘉如何看不出这孩子的意图,于是含笑望着对面的小大人儿,颔首道:“正是。”
李隆基一双机灵的大眼在眼眶里滴溜溜的一转,佯作不经意的试探着道:“喔!我有个好朋友,也是姓‘薛’的,也不知你们是不是一族啊。”
薛从嘉觉得很好笑,这孩子分明就是担心自己是武氏一族的人,害怕自己会在女皇面前或者武家王爷跟前告密他的反常之举,可却又不敢明着问他,所以才会用这样迂回的方式旁敲测听的打探他的家族出身吧。
于是,薛从嘉微笑道:“临淄王一直东都生活,想来临淄王的朋友也是东都洛阳的官宦子弟了,那么恐怕卑职就无缘与临淄王的朋友出身一族了。”
李隆基眼睛一亮,道:“喔?这么说你不是洛阳人士?”
薛从嘉浅笑颔首道:“卑职是关西的河东薛氏子弟。”
李隆基顾不得掩饰,脱口的追问道:“关西六姓的河东薛氏吗?”
薛从嘉被这位小堂弟不由自主的紧张模样逗得想笑,面上却又不显。他佯作不知的回道:“正是,河东薛氏绛州一脉。”
李隆基一直紧张的小心脏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在心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河东薛氏,太好了!那么这一定不是魏王或者梁王等武氏王爷的狗腿子!
河东薛氏是蜀汉灭亡后从蜀地内迁至河东的一支豪强家族,由于十六国时期的长期紊乱的政治局势,再加上河东薛氏雄厚的地方实力,以至于薛氏一族一直采取“凭河自固”的政策对抗各民族政权,那一段时期内河东薛氏具有很强的分裂性和割据性。
然而国家的统一需要地方势力的支持,随着北魏统一黄河流域,薛氏也开始由地方性向中央性转变。
尽管薛氏各分支的中央化程度是不同的,但是到了北朝末年,其主要房支基本整合到中央政权之中,成为了促进国家由分裂走向统一的社会力量。也正是南北朝时期,关西六大姓冠绝关西之事态已成!
河东薛氏迁至河东至今已有近四百年历史了。
而几百年来,河东薛氏崇尚武功,有勇有谋,为官断案,强硬好爽,不惧权贵是出了名的!就是在本朝,也是素有耿直之名的。
巧的是,河东薛氏虽然隐然一直是一副不参与李唐、武周力量较量的模样,但是正是这样端然中立的世家豪族,对李隆基而言才是最没有威胁的!
因为河东薛氏的中立,所以他们不会站队,自然也不会告密!
这才是李隆基听闻薛从嘉是河东薛氏子弟后蓦然放松下来的原因,这回,这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才真正算是真挚了一些。
李隆基故作矜持的微笑着,小小的人儿、稚嫩的还没有变声的童声,却难得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还破例说了几句好话,道:“啊,河东薛氏啊!听说是几百年的世家豪族,怪不得能出得了薛侍卫这般品貌的子弟!”
便是一个这般年幼的孩子,在这吃人的宫禁之中,竟然也练就了一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