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的这一番动作就好像是怒极了要打人一般,其实完全就是下意识间的举措,并不是他故意而为的。
况且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手力惊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跟这么小的娃儿动手。
而且这个小娃娃,还是襁褓中便经逢了家道的变故,四岁时就衣衫褴褛的随着父母兄姐一起流放千里、远赴他乡;而更是在两个月前,这个刚刚不过五岁大的孩子,就又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他已经是那么可怜了,薛公哪里还忍心伤害他。
小孩儿被薛公的怒喝吓着了,小脸儿上立即一白。
薛公怔忪了一会儿,这才怅然若失的一声长叹,缓缓道:
“你的母亲、兄姐,老朽虽然暂时还救不得。但是既然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你家中其他的人,也就未必还会再有什么危险。你嫡母多番联络才好不容易从人牙子那里,买来了一个同你年龄相似的孩子,将你替换出来,也不见得他们就一定会出什么事,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已。或许,将来能有一天,你家人得以幸免,得到豁免,届时老朽再将你送回去与家人团聚,这也就是了。”
这孩子的容貌,虽然只有六七分肖似他的父亲,但是孩子的头脑,却是全然似极了他那位传说中极其早慧多智的爹爹。
况且孩子自己心里也明白,他父亲是冤死的,嫡母和庶母整日里以泪洗面。
庶母张氏所出的大兄和二兄,而今一个不过九岁,另外一个也才七岁而已。嫡母所出的阿姐今年也才不过八岁,他自己就更是年幼了,如今也才不过六岁罢了。
况且这个孩子自己也知道,家中的境况,他在与不在都无济于事、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添乱也说不定,所以他也只能先随薛公同去了。
这小孩子这般年幼,但是他静静沉思的时候,神情却格外端庄肃穆,很是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薛公就这样默默注视着沉思中的幼童,眼底不可察觉的闪过一抹痛楚追忆的愁思,还有就是深深的怜悯和痛惜。
那孩子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顶着他那张微微发白的小脸蛋儿,一脸郑重的抬起头来去看年逾七十、一头银发的薛公,乖巧的点头道:
“薛公,我随你去交趾,只是薛公得把您那一身好本事全都教给我、我才不再闹着回家!可好?”
薛公好笑道:“哦?老朽有些什么本事?你这娃儿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那孩子却板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蛋儿,童声稚嫩清澈的道:“薛公不要欺我年幼,父亲......在临去前,曾将我们兄弟三个挨个儿的叫进屋里去说话。他告诉我薛公是而今大唐数一数二的绝顶高人,薛公的一身功夫既能开疆辟土,又能猎虎屠豹,是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还要我多多向薛公学大本事,保护我母亲和张庶母。”
薛公闻言,面上却带着追忆之色,沉默良久,直到那小孩儿已经紧张的小手心里都是汗水,这才继而应道:
“既然你父亲这样说,那么老朽将这一身所学,尽数传给你又何妨?你父亲既然在三个儿子里,最看中年幼的你,也选中了你。那你必然是一个品性端方、良善仁厚的好孩子,老朽也不虞你将来学会一身本领会为恶四方。”
那孩子闻言大喜,道:“真的吗?薛公一言九鼎,可不能对小孩子食言的!”
薛公大笑着揉散了孩子头上原本整齐可爱的双环发髻,道:“看来,你不仅品性良善的小神童,还是个狡狯多智的小顽童!你放心罢,老朽一生,但凡所诺,绝不食言!”
那小孩儿也是十分机灵的。闻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上下一转,就在薛公的怀里抱着自己一双粉嫩的小拳头,似模似样的微微稽首,脆声道:“既然如此,那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薛公也毫不在意这小娃娃偷工减料的拜师礼,只是老怀甚慰的微笑道:“好孩儿,好孩儿!”
薛公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抚着自己的一把美髯,迟疑着道:“既然你家人身边,已经有人替代了你过去的身份。那么,你过去的名字,以后是不能再用了,更加轻易不得开口告知旁人,你知道吗?”
见孩子乖巧的点头应了,薛公这才微笑着额首,自己低声沉吟着道:“想必短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那个替代你,留在你家人身边的那个身患痼疾的幼童,应该就会因病亡殂。届时等消息传回长安和洛阳,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你这么一个人了,你今后也该有个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才对行。”
那孩子闻薛公言道从此世间再无他这么一个人时,忍不住回忆起自己那位芝兰玉树、丰神玉立的父亲,不禁双目噙泪,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就是薛公见了,也不禁潸然叹息道:“好孩子,不要难过了。世间自有公道,公道自在人心!你父亲自幼贤名远扬,一生得人敬重。总会有一年,在这大唐朗朗乾坤之下,你父亲蒙受的那份不白冤屈会得以昭雪的,只是时间早晚不同罢了。”
小孩儿噙着泪水,用力的笑着点头,应道:“若是苍天无眼,将来我自己长大了,也要为父亲昭雪冤屈!”
小孩儿眼眶中含着的泪水在他大力点头的动作中,也随之大颗大颗的坠落下来。不过随后他的眼眶里,却再也没有生出新的泪水来。
薛公闻之很是欣慰,大点其头,道:“好!这才是能屈能伸的好孩子,这才颇有你父亲的仁侠遗风。不过为以掩饰你过去的身份,师父还是需要给你取个新的名字才行。你可还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别名或是乳名吗?”
这话问的本来十分寻常,但不料那小孩儿听闻此言,却忽然神色大变,白嫩的小脸蛋儿几乎都扭曲了起来。
那小孩儿低下他那一对儿形如墨蝶一般的长长眉睫,借此遮住了自己眸光莫名的眼睛。唇角也微微的抿起来,因为这个动作,使得小孩儿那一幅极为讨喜可爱的秀美容貌,略微也带上了一丝肃穆端庄。
旋即,他终于还是对自己面前的这位一直以来待他至善至真的老人敞开了心扉,轻轻摆了摆脑袋,开口答话了。
只不过此时,他头上的发髻早就在之前被师父薛公给揉乱了。这样摆起头来,头顶上的发髻更是可笑的乱晃起来,而孩子自己却还不知。
当然,薛公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听到孩子一边晃了晃头,一边低声道:
“我曾有一个乳名的,是唤作‘星奴’,父亲、母亲、张庶母、大兄、二兄、阿姐都会这么叫我......但是这个名字却是那个害死了我父亲的人在我小时候给我取的。今生今世,我都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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