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嘉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呐呐的道:
“这么说,徒儿原来是私生子......”
薛公虎目一瞪,斥责道:“什么私生子?我河东薛氏的女儿生下的孩子怎么了?难道就不如你那位出身清河房氏的嫡母名下的孩儿尊贵些?”
薛从嘉连忙解释道:“师父!徒儿不是那个意思!徒儿是说......阿娘未婚孕育徒儿,这些年来无名无分的待在母家岂不是要遭人欺辱?不像徒儿在嫡母膝下王府长大,备受父亲、嫡母、庶母、兄姐的关爱......”
薛公叹气道:“正因如此,阿翁当年才将你交给章怀太子夫妇抚养。老夫知道太子妃房氏的为人,她是个慈祥厚道的妇人,一定会好好待你。”
薛从嘉想起母亲房妃,脸上十分柔和,他轻声道:
“......从嘉的母亲(房氏)待从嘉一直极好,在长安被圈禁时,母亲还三番两次设法托她的母家在朝中做官的人去东都洛阳求情,希望从嘉可以因为年幼而得到太后的赦免,但是父亲的事情谁都不敢轻易搭手相助......”
说到这里,薛从嘉一脸的舐犊之情,望着薛公小声问道:“这么说来、师父就是从嘉的阿翁对吗?......所以,阿翁才会在父亲落难被废后,依然千方百计试图设法营救父亲和从嘉?也正是因为那个人是阿翁,所以父亲才会放心将从嘉托付给他人?”
薛公苦笑道:“哎!可惜阿翁老了!越来越没用了!处心积虑的两次设计,却都没能救出你父亲和家人......就连你,也是阿翁险险才设计替换出来的......”
薛从嘉摇了摇头,轻声道:“阿翁是人、而不是神,又怎么会提前将未知的变故全部料想到呢?”
他迟疑了片刻,似乎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犹豫着开口问:“阿翁,那......从嘉的娘亲呢?娘亲为什么没有和阿翁一起来找从嘉?可是娘亲她......不喜欢从嘉......”
薛公脸上先是一怔,旋即与儿子薛楚卿对视一眼,父子二人都从对方的脸上见到一丝隐痛。
薛公别过头去,痛苦的道:“乖娃......你误会了你阿娘......她没有与阿翁一起来救你、不是她不喜欢你,而是她实在来不了了......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薛从嘉猛地抬起头来,定定的看了眼面前的薛公,双眼隐约有着湿意,然后,他忽然将自己稚嫩的小手捂在了眼睛上,没人见到他是否有泪水流下,只能看到他的袖口发出了轻微的颤抖。
薛公不忍看幼童眼底的那一抹震惊和哀恸,他别过脸去,脸上同样的老泪纵横,轻声道:
“你阿娘生产时年纪还小,加上当初被老夫强行带走,就一直心里面闷闷不乐。她生产时竟遭遇难产......好不容易将你平安诞下、就撒手去了。雪莲走的时候,就连眼睛都没有闭上,一直、一直的,直勾勾的看着稳婆怀里全身通红的孩子......
所以,阿翁当年才不得不将你送走......你母亲已经不在了,阿翁又常年不在府中,若是将留你在薛府里抚养,那才是真的害苦了你!世俗又会如何用流言中伤一个年幼的孩子,就连老夫想起来都会觉得害怕!”
此时夕阳已经将近,远处村庄里的村民已经开始生火煮饭,薛公目视远方袅袅炊烟,落寞的长叹道:
“二十三年前的龙朔元年,阿翁领命出击天山九姓铁勒,临阵三箭射死敌军领头将领,诸军皆慑于老夫神威,纷纷下马请降!阿翁却乘势挥军掩杀过去大败了铁勒九姓部落!
当时杀昏了头了,竟然名令智晕,坑杀十数万铁勒将士,以至于军中纷纷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而后便遇到了你的外祖母、铁勒有思结部落的王女——月光般皎洁的托娅阿伊。
被俘后的托娅被阿翁手下将士献给了阿翁。
尽管托娅的年龄当时与阿翁的长女金莲都差不多大了,可是托娅就像是天山顶上的那一轮明月......
你还小,所以阿翁说这些你还不懂。当年的天山脚下、有多少男人为她着迷,就连你阿翁我也不例外......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果然是亘古不变的传说......年近半百的阿翁竟然宁愿冒着被朝臣弹劾的风险,也要纳了托娅阿伊进门!”
薛公苦笑:“只是阿翁却忘了,自己正是害得托娅阿伊家破人亡的那人啊!托娅阿伊与我在一起后,却还要日夜饱受心中对死去亡亲的愧疚,以至于产下小雪莲不久后便抑郁病逝了。
阿翁曾在你阿婆的灵前立誓,一定会照顾好她的女儿,但是却仍然让雪莲步了她的后尘。”
“这是报应吧?”薛公喃喃自语:“莫非,这就是老夫这一生造了太多的杀孽所该遭受的报应吗......”
看着阿翁薛公那么痛苦,薛从嘉心里也觉得十分的难过。
他刚刚得知生母的存在,却又要听闻生母亡故的那种痛苦,就好像是薛从嘉再一次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李贤赴死、却又无能为力一般的感受。
也许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也许他真的还是太弱小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薛从嘉低低的出声问:“阿娘名唤‘雪莲’,姨母名唤‘金莲’,三舅父名唤‘楚卿’,那么从嘉的母家可还有其他亲人在世吗?”
薛楚卿闻言,柔声回道:“除三舅父以外,从嘉还有其他的四位舅父:
你的大舅父单名为‘讷’、二舅父名曰‘慎惑’,四舅父名曰‘楚珍’,五舅父名曰‘楚玉’。
他们各个都是极好相处的人,过去你阿翁常年在外,所以你阿娘几乎就是我们几个兄长看顾大的。他们都知道你、只是碍于你的身份特殊,所以也没什么机会来见你。”
薛从嘉默默的点了点头。
薛公见薛从嘉情绪低落,不禁长长一叹。
从嘉这孩子很可怜,自幼父母情缘就极薄。
但是他总要经历这样一次剖心置腹的对白的。就算是为了女儿,薛公也早晚都会告诉薛从嘉关于他母亲薛雪莲的真相,这一切不过是时间上的早晚不同罢了。
只是薛从嘉的敏锐和早慧、还是超出了薛公之前的想象。
虽然章怀太子李贤的幺子的聪慧、他也早有耳闻。但是六岁的幼童,这么快就能在他和薛楚卿的只言片语对话里找到疑点并追问到底,实在还是很令薛公惊讶的。
其实今天与薛从嘉的这场坦白相告,要比薛公预想中的时候提前了好些年。
他默然的抱起面前瘦瘦小小的薛从嘉,长叹道:“走罢,再不回去,他们就该找出村子来了。”
一行人遂默默无语的往白果村方向走。
薛从嘉沉默了好一会儿,即将进入村子的时候,忽而开口没头没脑的问道:
“从嘉知道了阿娘母族亲人的名字,却反而不知道阿翁的名字,这不是太奇怪了吗?阿翁的名字唤作什么?可有什么厉害的名号可以让孙儿这个徒弟今后可以说出去唬人的?”
其实,以薛从嘉前世那般熟悉历史的渊博学识,他如何还能猜不出薛公的身份?
早在他在听到薛公之前那段关于“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往事时,心里已经震惊不已了!当时,薛从嘉就已经隐约知道了薛公的身份,只是他还不能最后确认罢了!
——三箭定天山!
试问,这天下有几人可以担得起如此赞誉?!
薛从嘉自幼多慧,又有着前世几千年的历史知识,所以知道了真相的薛从嘉自然对薛公的真实身份感觉震惊莫名。
因为历史中那个人,此刻应该已经去世了才对!怎么可能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他的师父、他的阿翁?难道历史中那人之所以“去世”,就是为了先让自己死遁、然后再慢慢设计救助章怀太子脱困?
薛公却被这孩子一会儿老成、一会儿不着调的模样搞得哭笑不得,好半响,他才瞪着虎目,吓唬着小孩儿道:
“告诉你这娃娃也没什么!只是阿翁过去的身份已经‘病逝’了,‘病逝’你懂吗?就是说以后世上都没有阿翁这么一个人,你若想拿阿翁的名号出去吓人,说不准还真能吓死个人,因为别人会以为是恶鬼来了!”
薛从嘉那颗忐忑的心,早已在阿翁温暖的怀抱中安定下来。
假装“病逝”?原来历史中曾存在这样的纰漏和隐情,那样名扬天下的战将竟然是自己死遁而去的......
薛从嘉狡黠的笑笑,重新向前方看过去。
于是恢复了童真“本性”的“小孩儿”、十分不客气的扯了扯他师父、他阿翁那一大把杂乱无章的胡须,哼道:
“阿翁不老实!快不要卖关子了!从实道来!”
薛楚卿等人见过去那位威风八面、大杀四方的阿郎,如今竟然如此窝囊却又甘之如饴,屡次被垂髫小童打脸,一个个想笑却又不敢笑,憋笑憋得辛苦极了。
自己那么响亮的名号和典故竟然还没被这小孩儿认出来?薛老英雄那一张老脸还如何能挂得住!
他不禁大怒,斥道:“好个没见识的黄口小儿!老夫方才已自述了生平,你竟然还不知老夫的身份?该不会是世人都是以讹传讹的吧?怎么老夫觉着你实在没有传闻里的李守义那么聪明呢?!”
薛从嘉斜了一眼他那须发横飞、吐沫乱蹦的阿翁,却故意用眼角的余光表示自己的不屑一顾。
薛公见小孩儿如此无视他,只气得“哇哇”乱叫,但偏偏怀中的小孩儿一点也不怕他。
无奈之下薛老英雄只好拉下脸面、气沉丹田,脸上肃穆的沉声介绍自己道:
“听好了!老夫乃是‘三箭定天山’、‘神勇收辽东’、‘仁政高丽国’、‘脱帽退万敌’的大唐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平阳郡公——薛仁贵是也!”
薛仁贵?!
......果然!......
薛从嘉心中彻底明了了!果然叫他猜对了!
但是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答案的小孩儿,却反而装作老神在在的模样,看了一眼张牙舞爪的老头儿,云淡风轻的点点头应道:“哦。”
薛公目瞪口呆,像是忽然间被放了气的气球。
薛三郎楚卿公子的热闹看到这里,是再也忍不住了!
他也顾不上他家老父亲那张脸色难看的皱纹都扭曲成菊花一般的脸了,“噗”的一声大笑了出来。
这张扬的大笑,瞬间惊起了野雁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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