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水无月和阿沼各自早起,来到斗武场上,二人的足尖刚刚触及地面,尖锐的铃声便响起,水无月以为是自己碰到了什么机关,惊得打了一个趔趄,被阿沼稳稳扶住。铃响了三声,从她们刑牢的对面飞奔出几个凡人弟子,诚惶诚恐地站齐,面目阴森槐江用狼一般的眼神盯着迟到的几人,右手一挥,便有几个百夫长上去将他们拿下,执起鞭子开始猛抽,还没有弄清楚状况的睡眼惺忪的无辜者扯开了嗓子喊叫,声泪俱下。
“这不公平!”队伍中一个人站出来说,虽然他的嗓音仍带着颤抖,“昨天并没有规定抵达时间。”
“身处异地,还能睡得安稳踏实,难道是猪猡吗?没有斗武的自觉,怎么能在北溟活下去?”槐江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带着压迫性的毋庸置疑,“你本因为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免除了皮肉之苦,但是现在,你要为你的多管闲事付出代价。”那人于是被拖进了鞭打的队伍。
水无月对这蛮不讲理的魔族怨念颇多,无奈右手被阿沼死死牵制,终究没有落得凄惨下场。
“其他人继续开始今日的试炼。”槐江把水无月方才恨恨的表情尽收眼底,淡漠地撂下这句话,便背着那沉重的棺材离开困兽刑牢。百夫长机械般熟练,放出了磨牙待吮血的妖魔,斗兽场上一阵喧嚷,有人群的惊呼声,魔兽的狞笑声,被鞭打者的哭喊声,好不热闹。
“讨厌!!”一个狐族的少女厉声尖叫,对四面侵袭而来的妖怪胡乱扑打,似是乱了阵脚,水无月恰好站在她身边,一个疾剑替她挡下了险些致命的一击,扶着她的腰让她立稳,带着命令的口吻吼道:“专注一点!这样散漫下去,是活不到明天的。”说完,便又回到阿沼身边去了,那狐族的少女呆呆地抹了抹眼泪,指尖冒出绿色的光芒,一边尖叫着,一边使用狐族的法术,那法术的威力倒也强大,自她定了心神后,妖魔们也畏惧了几分。
阿沼不愧是魔族的,行止之间粗犷狂放,全然无弱女子之情态,有的只是大刀舞起的猎猎疾风下的英姿飒爽,令水无月惊叹不已。她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的敌人的影子,下一秒在她的长刀下化为灰烟,那一双长腿自如行动,躲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猛击,以灵巧姿态,融入长刀的粗粝,合成的绝妙进攻,使敌人节节败退。水无月不甘示弱,她抓住机会,把弈剑门下清逸闲俊的剑法招招认真地打出,也让魔物为清气所压迫。二者相得益彰,在这斗兽场上占尽风光。
妖魔们或大或小,或丑陋或腥臭,一天炼狱般的训练下来,水无月觉得自己把入大荒一来脑子里能想象到的怪奇模样全在这狭小的地盘见了个够。百夫长敲响铃,宣布一天的训练结束,槐江不知从哪里的阴暗处走出了,魔族一个百夫长宣布了今日全场击杀量最多的队伍,水无月与阿沼,凭借稳妥的实力,毫无疑问获得了青睐。槐江见到是水无月,微微挑了挑眉,走上前去,将一书卷递交给水无月,水无月竭力克制住了挖这个死人死鱼眼的冲动,槐江说:“大荒的子弟,干得不错。这卷宗上记载了魔族的至尊招数,空余时间里参照着学习,必能使你武艺精进,就作为对你们今天成果的褒赏。要记得,站在此地,是为了登顶。”说罢便指了指头顶——一个空气层作为平台的圆顶,波动的气流可以支撑着实体站在上面,在气流的上方是隐约模糊可见的天空,怪的是这天空显得无比遥远而促狭,仿佛被什么分割开了一般。
槐江率众百夫长离开了,各人也都回了各自的地盘,阿沼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逐颜开:“哎,我说你还真不错呢,那些我没见过的招式,虽然看起来软绵绵的,打出来意外地有力,就是你们凡人所谓的‘以柔克刚’吗?”
“阿沼,”水无月看到了被鞭打地凶狠而躺倒在地上的几人,“你先回去吧,我过去看看他们。”
“……哦,好吧,我先回去磨刀了,你早点回来,免得被那些小喽啰催赶。”
“……”水无月走过去,她多么希望自己此刻能用阮一诺的一星半点的医疗术,好为眼前的同胞治疗。
“如果方便的话,请不要挡住我的路。”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这声音陌生无比,既不是狱卒喑哑难听的嗓子,也不是槐江死气沉沉的声音,是彬彬有礼,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语调。
水无月转过头,迎面走来一个白袍男子,他同样青蓝的皮肤和血色的瞳彰显了魔族的血统,华美的冠旁同样生有一对角,他的一袭打扮不同于近日来魔族的随性,而是贵公子式的儒雅,还在右胸前饰有同心结,金色的腰带和金色的屐,让他显得愈发难以接近。走近些了,虽是魔族,但那相貌生得俊美,宛如二八少女,眉目隽秀,方才的话,便是从这薄唇里吐露出来的。
“失礼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酋,这困兽刑牢的狱医。麻烦你,往这边站点,我这就要为伤员治疗了。”
有医生来,自然是好事,想必水无月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看不见脸的白袍人,也就是他了,水无月识趣地往旁边站了站,名为酋的男子微微点头,便施展疗术。
随着他手心的光芒出现,他手掌对着的几人似是感受到了这力量,对此作出了反应。水无月渐渐觉得事态不对,她见过阮一诺沿途为百姓疗伤,无论是草药还是法术,被疗愈者往往神情平和,仿佛被圣光笼罩,无一不是安详静默,水无月甚至调侃阮一诺的性情与这样的平和根本不符;然而这个魔族医生,手中虽然是缓缓流动的能量,他手下的人却个个表情痛苦,似乎又重新遭了一次鞭打之苦,止不住呻吟起来,那呻吟的声音让水无月寒毛倒立。虽然如此,在那光的照耀下,伤员皮肉上可见的伤痕奇迹般还原了,与被鞭打前无二。那几人摸了摸伤口,发现已经痊愈,便朝那狱医磕了几个头,跌跌撞撞回去了。
“那个……医生……要从这里出去,只能通过试炼吗?”
“哼……呵呵呵呵……”那男子听到水无月这么说,突然笑了起来。水无月那不知所以的表情看着他,他便说:“我自称是狱医,你便信了,还向我讨教脱逃之术?”
“什么意思……”
“你就没有想过,我是魔族派来的扰乱人心的棋子,为了试探你们人类丑陋的脆弱不堪一击的神经?”
“啊……”
“我助你逃走,你却发现自己进入了更深的地狱,连试炼的机会都失去了,直接送死?”
“……”水无月被说的无言以对。
“姑娘,在北溟,不要相信任何人。”男子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血红的眼睛在水无月迷茫的脸上停留了半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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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无月,刚才那个是什么人啊?”
“嗯,他叫酋,是狱医。”
“酋?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说到名字,你为什么叫水无月呢?”
“为什么……啊……”水无月的思绪飘啊飘,但是她明白无论过多久,这思绪永远到不了尽头,无尽的雨幕封锁了古早的记忆。
“既然你不知道,那就我说吧。我叫阿沼,因为我是在北溟的一个沼泽地边被捡到的,所以叫阿沼。”
水无月看着眼前的阿沼,脸上因兴奋飞起的红晕和人类少女一模一样。
“你刚来北溟,想必对魔族的社会结构不甚了解,昨天实在太困,今天我就来给你讲讲大致吧。在我们北溟,妖魔被分为‘无承天化’四个部众。其中,无是指无极魔,乃是北溟最为强大的生命,幽都王所分的诸侯,便是九位无极魔;承即承影魔,乃是最为擅长法术的高级魔侯,无极魔最为忠诚的属下。天就是指天屠魔,是数量最多也是最平凡的魔族,就比如说我这样的;化是指化生魔,是与其他魔族订立契约,血誓‘元命盘’,继而化身成魔,堕入魔道的生物,多受元命盘的持有者控制。”
“倒是和人类的社会有诸多相似呢。”
“是吗?总之,处在这里的我们,如果能成为最终的胜者,就可以把元命盘交给无寐侯,成为无寐侯军中的一员,啊……多少北溟魔的梦想!”
“阿沼,你也是这样吗?交出了元命盘,不就等于把自由出卖了吗?”
“但是跟着这样的强者,你也会获得力量,变得强大。在北溟,只有强者才有生存的资格,而我自始至终的梦想,是成为魔族最强的女战士……不过玉心侯大人的名号,我目前是无法撼动的啦,嘻嘻嘻……”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力量……”
“水无月,你永远没办法否定一个魔族对力量的渴求。”
对力量的渴求吗?水无月看着阿沼的脸,那坚毅的神情下其实隐藏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只因生在了北溟,这蛮荒寒凉的僻壤,便被与大荒迥然不同的世界观重新包围,成了另一重模样,水无月有点惋惜,却因自己强行把自己的价值观加诸阿沼而感到惭愧。提到梦想,阿沼的眼睛仍在闪闪发亮,那红色如海棠的眸子波光流动,美丽无比。水无月恍然间做了个梦,梦里她和安楹,漆雕九苏一起,徜徉在那海棠未雨前迟迟不肯离去,阮一诺扶额叹息,夏末阳光里,望川镇的嫣然女子竞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