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城,中原的腹地,熙熙攘攘,繁华无比。这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事情发生,在日常琐事面前,人们聚拢又散开,构成了这座城最为基本的样貌;它同样也承受的了里程碑式的历史事件,比如玉玑子留下的那道难以愈合的漆黑伤痕,深深烙印在西陵城东门,以及亲历的西陵百姓心里。沿街的商贩叫卖声,中原美食飘在空气里的香味,巷尾说着传奇的老人……都是一幅幅生动的风俗印象。
平淡无奇的一日。闲来无事的西陵人,此刻又纷纷聚拢在悬赏布告前,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然而早已是见怪不怪的景象。人群的中心,一个负剑的少女懵然伫立着——虽不是倾城倾国的绝世容颜,却有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本不耀眼的五官在那张明净如玉的脸庞上展现了令人惊叹的和谐之感,她那澄澈的双眼,在众人的注视下微微垂着,嘴唇紧紧抿住,显得局促不安。穿着打扮符合江湖人的一般身份,深蓝浅蓝的布料将她体态的匀称衬托到极致,最为惹人注目的是背后的剑,闪现若有若无的白光和凛然的剑气。在她身旁,一个官兵模样的大叔惊异地打量着她手上一块散发着浓厚浊气的乌黑物体,说道:“没想到,这么难对付的幽屠妖蜃,竟然被一个小妮子打败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不久各种眼光再度汇聚到少女身上:感叹的、敬佩的、审视的、讶异的,甚至是……带有杀意的。少女只觉得背脊一凉,猛地抬起眼扫视着众人,却又倏忽觉察不到那异样而使人难受的目光了,怔怔然而已。
官兵大叔将那物体用特制的盒子装好,哈哈大笑,嘴唇上的一撮胡子也愉快地抖动着,他和颜悦色地对少女说:“最近十大门派能人辈出,而少侠更是当中楷模,令人欣慰,令人欣慰呀。那依照悬赏,这里的10金,就归您所有了,哈哈哈哈……”语毕,便把一沉甸甸的布袋朝少女手中一塞,大摇大摆回府去了。
人群再度爆发一阵骚动,由百姓构成的人圈半径又缩小了。少女心中隐隐不安,便攥着布袋,费力冲破障碍,一溜烟跑到僻静处去了。
【水无月】
我叫水无月,弈剑听雨阁弟子。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断层的话,我记得自己一个时辰前,还位于遥远的天虞岛,弈剑听雨阁的亭台中。
我也记得站在栏杆边的,有一个传送仙,留着不对称的胡须。
我还记得当时有一对冰心弈剑夫妇在吵架,而传送仙满脸为难倦怠地夹在其中劝架。
我想起来了——我即将出阁历练,我避开那对剑拔弩张的夫妇,走到传送仙身边,我对他说:“不知大荒可有何犀利去处?”
然后下一秒,在炫目的强光中睁开眼的我,躺在西陵城郊枯黄的草丛中间,旁边还有一只吃草的鹿,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到而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当我正揉着脑袋纳罕此情此景时,一个浊气逼人的怪物朝我扑来,无形无体,唯有蜃气作为支撑形态,我感觉到它蕴含的力量远大于我,凶狠无比,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于是我抽出剑,克制着内心的种种恐惧,一边想着“难道我一出场就要挂掉了吗”一边奋力向前挥砍,然而剧情不像我预料的那样发展,没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再度睁开紧闭的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浊气四散的不明物体,我拾起它,难以名状的压迫感袭来,幽幽的黑色光芒仿佛掩盖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种力量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攫取了我的视线,快要陷入到无际的黑暗里不能自拔时,一个驾着驴拉的马车的大叔唤了我,并表示愿意顺路载我去西陵城。在城门口,我被官兵拦截下来,那块黑色石头被发现了,我本抱着不是违禁物品不怕摊上事的态度应对,没想到竟被一路送进城里还引来众多人围观。更让人晕厥的是这石头竟是官府悬赏多日的物品而且被我鬼使神差地弄到了手。一开始我看见官兵拿出装钱的布袋是拒绝的,钱乃身外之物。但当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分量,我私心想着这东西既不是我偷来的也不是我抢来的,那些钱就当是我的盘缠好了,便勉强接了下来。
在人群中被目光洗礼这样的事我还是头一回,值得警惕的是,方才有一道带有杀气的凝视定格在我身上又忽然消失,绝对不会错。我冲出人群,跑到一个无人关注的小巷,总算舒了一口气,并回忆梳理起了上述的一切。
名叫水无月的少女在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工笔描摹出了传送仙的样貌,她一拳打在就近的墙壁上,击中点以拳头为中心向四周发射裂纹,一只壁虎惊慌失措地从缝隙中落下的灰尘的掩映中爬开。水无月转过身,准备低调地回街上寻找黄土神石,然而就在她面对的那一边巷口,出现了一个逐步逼近的身影——那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男子,黑发如瀑垂搭在肩膀,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再近些,水无月无端感受到了方才领赏时脊背寒意的来源,对方来势汹汹而意图不明,这样猛烈的敌意和人生地不熟的环境让水无月无心流连,她掉头,心想走为上,跑开了。
尘土飞扬,重新平静下来的巷子里,男子微微抬起头——来人原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堂堂公子,眉眼深邃如夜,此时却迸出冷冷的寒光,与初夏时节的燥热显得格格不入,那种深邃不仅是指轮廓上的清晰,而是曾经经历过什么,铭记住了什么,并被时光打磨雕刻出来的,水无月也只是在阁中无意间看到独自凭栏叹息陆南亭掌门的时候,才他的紧蹙的眉间发现的。这样的容颜,若能够将线条柔和化,便与神祇无二,然而他偏偏周身散发出不友好的气场,随着他直逼目标的步伐,带着毋庸拒绝的态度,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此刻,他并未追随水无月的脚步,淡漠地盯着对方离去的方向,一袭白衣在和暖的熏风中微微摆动,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刺眼,连同那气质,像极了碎玉浮光。
【阮一诺】
我叫阮一诺,是冰心堂的毒医。
最近悬赏布告上的赏金非常诱人,幽屠妖蜃这等货色,竟然还无人能敌,这样送上门来的金子,我岂能拒绝?西陵城东的玉玑子之痕,蜃气遍野,若长久滞留确有隐隐的不适之感。在众多微小的蜃气之间,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形态,相较于其他,幽屠妖蜃的气势也确实翻了几番,它昂首游荡在暗黑的痕迹之间,像一个王在巡视自己的疆土,窥伺着每一个试图偷渡的猎物……不过于我大冰心,固本即可对付,大不了是一场持久战。
我冷笑着,从药囊中拿出几根毒针,毫不犹豫地朝它袭去……一番鏖战之后,我依靠着固本的状态勉强支撑,而对方早已是瓮中之鳖,尚苟且残喘,从他由黑色蜃气构成的形体之中,迸发出了一束晦暗的雾气,倏忽之间我便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进入间歇失明的我心中有数,这是它的金蝉脱壳之计,其实力量早已不敌我,权且待他作无用的挣扎吧。
片刻后,眼睛的不适感消失,我攥紧了手中的毒针,朝蜃气最幽暗的方向追去——这帮幽都的走狗,抵挡不过就只会逃跑。
我正洋洋自得时,突然发现蜃气的来源像掷入火中的坚冰一样,消失不见了。我停了下来。头顶上,中原的日光白的耀眼,刺痛了我刚从黑暗中回归的双眼,周围景色依旧,风吹树叶飒飒作响,只是,方才那场苦苦的拉锯战,仿佛从未发生过。我回头,小的蜃气仍在漫无目的地飘,头目的在或不在似乎都不重要,然而在蜃气聚集之处久留带给心口的压迫感至今还未完全褪去,我看了看手中泛着银光的针,确定这不是梦。
收起毒针,我扭了扭脖子舒展筋骨,瞥到了一辆缓缓驶入城中的马车。
直觉不曾骗过我。
在布告前聚集了众多的西陵百姓,他们一如既往地爱围观与自己半文钱关系都没有的事情。我站在人群里,竭力让不喜这种市井行为的我融入其中。围观中心的那个女人,她手里的是本该属于我的战利品——幽屠妖蜃之心,此刻的无知民众或许正偷偷惊讶赞叹于她的身手矫健心灵正义,不过外人的话于我如浮云。我在意的既不是那颗暗黑的心,也不是别人的赞美。我最在意的东西,现在用一张朴实无华的布包裹着,不过掩盖不了它光芒四射的本质,那沉重的分量如今没有紧紧倚靠我的腰间,反而落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心,更令人憎恶的是,它明明,是属于我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