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内,身形高大的皇帝刘询身着玄色常服,斜靠在窗前的榻上,正眯着眼睛听乐师弹奏时兴的曲子,不时用手指轻轻打着拍子。
秋风顽皮地吹起他的发丝,抚摸着他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额头,白皙透亮的皮肤。就连秋风也不得不承认刘询真是个俊美的郎君。
长乐进入时见他如此惬意,不由得抿嘴一乐。
他俯身在刘询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刘询挥了挥手,乐师便自行退了下去。
“王禁真的是我的远房表弟?”刘询问道。
长乐点点头:“臣问过平昌侯和乐昌侯,乐昌侯都没有听说过这门亲戚。倒是平昌侯想了许久,才想起幼时听博平君提起过,族里的确有一支搬迁到了魏郡。”
刘询星眼微睁,似那深深的黑夜,深暗无比。
他若有所思道:“看来表舅到真是个贤士,他未曾在朕困窘时伸出援手,便在朕发达时不来攀附。”
长乐笑眯眯地添话:“那王禁这里到没有撒谎,而且他的前妻要再嫁的是丞相府的主簿苟宾。臣去看过,比起他来是丑了点,又黑又矮了些许,难怪他如此不平。”
刘询斜了长乐一眼,不由自主也笑了。
长乐又接着说:“王禁的前舅哥是大儒李翰,他家一家都是好相貌,李氏年少时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太子殿下对李大儒甚是推崇,而淮阳王最近也和李大儒的嫡长子李汤来往紧密,还派人打探过王禁的嫡女,好像很感兴趣……”
“哦?”刘询坐起身,看了看长乐,他问:“太子向来尊儒,这钦哥又是怎么回事?”
长乐摇摇头,疏不间亲,刘询的几个儿子都不省心。
太子是元后许皇后所生,皇上一直念着元后旧情,对他疼爱有加,但又对他过于尊儒不满。
淮阳王刘钦的生母张婕妤深得皇上宠幸,当年差点就被立为皇后。皇上最终还是担心这许后留下的骨血被新皇后出于私心所害,便立了无宠的王婕妤为皇后。
刘钦身材高大,喜欢律法,皇上总觉得这个儿子才最像他。
张婕妤为了失之交臂的后位愤恨不已,便和两个哥哥,一心想帮着刘钦争一争。
刘钦的两个舅舅在朝中试图拉拢各方势力,他也事事想和太子比个高低,这在宫中并不是秘密。
许后早逝,这死人和活着的美娇娘相比,真不好说啊。
长乐和刘询本是从小玩到大的伴儿,两人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交情,自然知道当年他和许后的纠葛,也和皇戚许家、史家关系深厚。
皇上的岳家许家和外婆祖史家在刘询落魄时,对他贴心贴肺。刘询又最是个念旧情的,自然事事维护着他们。
刘询宠爱的不止张婕妤一个,还有公孙婕妤和卫婕妤,这两位都有儿子,看样子也并不是不想登上那个位置。
长乐自知今日这番富贵均来自于刘询念着旧情。
自个身无长处,只有忠心一片,旧情一段让刘询器重,便轻易不插入皇子们的争夺之中去。
刘询蹬上丝履,站在窗前看了看,刚刚还高远的蓝天,竟飘起了绵绵细雨。
他想起少年时穿着木屐,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许平君在秋雨中穿过长安城,那时是多么单纯的快乐,没有皇位,没有争斗。
近来总是频频想起平君,自个还不足四十岁,这就快要下去见她了吗?只怕平君不会愿意见我吧。
刘询想起在民间时曾听说,武帝想念李夫人时曾经借方士往阴间通过讯息,和魂归已久的李夫人诉说旧情。
“长乐,你找的方士如何?听说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此事当真?”
长乐想起朝中众臣对皇上近来频频招见方士多有议论,便迟疑地说:“那金马、碧鸡之神需要派重臣斋戒沐浴,持天子之节前去相请。那张敞和王褒都上书……”
刘询袖子一挥,长乐便住了嘴。
“这个皇位,朕坐的一直都不自在。当年即位拜祭祖先时与霍光同车,如针芒在背。眼下请个方士,他们便说朕妄求不死之身。”
他背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对着长乐说:“那朕就继续做表弟的好朋友吧。长乐,你的嘴最不紧,小心莫要说漏了。”
皇上已经很久没有交过新朋友了。
长乐咋吧咋吧眼睛,点点头:“皇上好久没有去林苑打猎了,不如把王禁叫上相陪?”
“嗯”
王禁戴着斗笠、穿着牛皮屐,正站在李家的门前,他想进去,又不想进去。
就这么一直站在柳树下,慢慢的雨停了,月亮出来了。
李宅内传出了悠悠的琴声,这是亲儿弹得。
又有悠扬的笛声相伴,这是那苟宾的,他吹的笛子倒也能听。
过的几日亲儿就要嫁给苟宾了,他摸着颈前挂着的玉佩,心绪难平。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禁躲进树木的阴影中,看着苟宾牵着马出了李宅。
他想起在这里曾经打过苟宾一拳,可眼下确是万万不能了。
王禁看着苟宾离开的身影思索片刻,想离开,最终还是放不下。他转回身,拍了拍李宅的门。
李氏见到他时一愣,哥哥怎会在此时允许王禁见她呢?难道是孩子们有事?
她一颗心提了起来,只睁着一双妙目望着他。
王禁见灯下的李氏变得比以前更加美貌,面目沉静,气韵华美,不由得心中大恸。
“亲儿,我……”
王禁再无耻也说不出他想说的话来。
“我……”
“莫要再说了。”李氏明白他想说什么,一切都晚了。
她摇摇头:“王郎,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彼此,也是为了孩子。”
“你一定要好好待孩子们,尤其是君儿,我顶顶不放心她。”
李氏仰着脸望着王禁,眼睛里都是晶莹的泪水。
他颤抖地伸出双手,接住了那一颗颗滴落的珍珠。
一切都来不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