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冲见到了妈妈。
听说世界上妈妈的发音都几乎一样，因为这是人类最神圣的呼叫。
小冲屏住呼吸，默默地等待着。
“我的儿子……你在哪里？……”那女人又在说话了，她的声音大了些，像在向大海呼号。“你妈妈就要回家了，就要回到中国去了！……你要是有灵魂的话，快跟上我回家吧！……千万不要再在海上游荡了！……这里没有你的家，……没有……没有……”
小冲的心尖流血了，他两手捧着脸呜呜地哭。
“妈妈，你是谁的妈妈？……”
“冲儿……”这次他听清了，她是中国人，她在喊“冲儿”，是喊我这个冲儿吗？“冲儿，我要回家了，……回中国的家……回咱们的家。你爸爸要我坐飞机，我没有听。他要送我到非洲的东海岸，然后再上船，那里有定期的到中国去的航班。我也没有听。我偏要绕一个大弯，从你落水的那儿，一路呼唤着你，好带你回家……”
啊，她就是妈妈！我的妈妈！我的亲妈妈！……我是你的冲儿呀，我就在你的下面，妈妈！……
小冲想跃上船去，可是激动不已的他，一时浑身酥软……
他要等这阵激情过去。
“……冲儿，昨日，我在这里竟见了你的小姨妈！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那是她的幻影，或许是她的灵魂吧？……那个可怜的人！她在这儿，灵魂也得不到安息……你也跟我回家去吧，小姜！……你那时还是一个孩子，你控制不了你的感情……我知道。我早已原谅了你。你呀，为什么要走那条绝路呢，我的小妹妹！……你就和小冲一齐跟我来吧，回中国的家吧，……那里有咱们的土地，有咱们的家园，有咱们的亲人，有咱们的朋友……咱们都回家吧……小冲，小姜，你们都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妈妈……妈妈……”小冲大声喊着，一耸身，跃到了船上。
妈妈惊得离开船栏，向后倒下，小冲抱住了她。“妈妈。我的亲爱的妈妈！”
妈妈有点昏晕。
“你是谁？……”
“我是你的冲儿呀，妈妈！”
“你是我的冲儿？……”妈妈睁开眼睛。
小冲拉下头盔，“妈妈，你看，是我呀，是你的儿子呀！”
妈妈抱住小冲，把头抵在小冲胸口上，又哭起来。“这是梦，我知道这是梦……谁也别叫醒我，就让我在梦里死去吧！……”
“妈妈，这不是梦，你看着我，这不是梦！”
妈妈抬起头，稍稍地推开小冲，用她的泪眼看着他。“你，你真是小冲吗？”
“我是你的小冲，妈妈！千真万确……”
“那就是说，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妈妈，活着！”
“啊，我的冲儿，你活着，这怎么可能呢？……”
她又抱住小冲，惟恐他再从她怀中消失似的。
“妈，你别奇怪，我就是你的冲儿。你相信吧，你的儿子又回到你身边了！”
“那，是谁救了你？这许多日子，你在哪里？……”
“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咱们回舱去吧，好吗？”
“好好，咱们到里面说话……天爷呀，我真地把你给呼唤来了！”
母子回到船舱。使馆为了使她能够得到很好的休息，给她买的上等的舱位。舱里舒适、干净，只她一个人。
妈妈不让他说话，只是看着他。看见他身穿金铠，她并不奇怪。因为在国外，她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奇装异服。她只问：“这是那国的服装？”
“妈妈，我会从头告诉你的……”
“你说吧，我的孩子……”
小冲开始从头讲起了，从他在大西洋的魔鬼岛落难开始……
起初，妈妈像从前那样坐不住。她认为坐在那里听别人讲话，不做点什么是浪费时间。她一会儿给儿子倒水，一会儿又收拾床铺……可是一刹那后，她就愣住了。儿子的奇特经历使她震颤了，只瞪大眼睛听着……
儿子一直说了两个小时。妈妈竟没插一句话。
小冲说完后，她仍直愣愣地坐在那里，好像是晕了过去。小冲怕妈妈出事，搂着她摇着她，“妈妈，你没事吧？”
又过了些时候，妈妈才回过神来。她说要看看儿子的鳍和鳃。
儿子犹豫了一会儿，就在妈妈面前脱光了衣服。
妈妈只看了一眼，就怕得捂上了眼睛，哀戚地说：“啊，啊！……他们怎么这样呀？天爷呀，他们怎么能这样呀？……”
“妈妈，你别怕，这比死在海里总是好多了吧？那样，我就再也见不着妈妈了！”小冲安慰妈妈，“何况，在大西，有几千万人生活着，他们都是这样的，你想想他们吧，妈妈！”
妈妈艰难地，悲伤地接受了儿子的现状。
“孩子，让妈再看看你……”
妈妈颤抖着手抚摸着儿子的颈窝部翕动的鳃和腹背部的鳍，不住地问：“我弄痛了你吗？我弄痛了你吗？……”
“怎么会呢，妈妈。”小冲说，“它不是创伤，不是痈瘤。它就像与生俱来的器官一样。在大海里生活，有了鳃和鳍，就自由自在了！”
“孩子，我看哪，”妈妈说，“咱们回家后，找个高明的外科大夫，让他给你动个手术，也许能够恢复过来……”
“不，妈妈，这样挺好。”小冲说，“我还要回大西。我不能辜负了女王的信任，不能辜负了我的朋友。妈妈，我刚才已经对你说了，我的理想和抱负如今就在大西！妈妈，你从小就教导我要忠诚于自己的事业，认定目标就一往无前……”
“是的，孩子。”妈妈说，她认同了儿子的志向，“你的目标太大，路程也太远，你不怕吗？”
“不怕。”小冲说，“我也许做不成这件事，但我认为只要做过这件事，我就会感到自豪，就不枉活一生了！”
“我的孩子，妈妈能够帮助你吗？”
小冲摇摇头，“妈妈，我只求你过得平安愉快。”
“小冲，那女王好吗？”妈妈说，“我指的是她的脾气。”
“她是个任性的女孩子。”小冲说，“要是平常人，那只是一个缺点，作为女王，那就十分可怕了！”
“她就没有优点吗？”
“她的优点很多。要不，她就是个叫人难以忍受的人了。她聪明美丽，才华横溢。只要你把道理说明白，她并不一意孤行。”
“那个菲雅呢？我听出来了，你好像对她很有感情。”妈妈望了一下儿子，“她漂亮吗？品质好吗？”
“她很漂亮，妈妈。我认为她几乎是没有缺点的。”小冲说，“在我心里只有她才能够代替那赵冰冰。”
“要是我能见到她就好了。”妈妈说。她对儿子的女朋友怎能不关心呢？
“你会见到她的。见到女王和她……”
妈妈疑惑地看着他。
“是这样，妈妈。”小冲给妈妈解释，“小女王想到咱家乡看看，我也很想让她来。让她见识一下这个阳光世界，了解一下咱们的生活。这对开扩她的眼界很有好处。只要她能够爱上或理解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事业就会大大地推进一步。她变了，整个大西世界也会变的，妈妈。那时，菲雅也会陪她来。”
妈妈的哀伤已经过去，她开始关心起儿子的事业来。
“你的女王难伺候吗？她们来到陆地后能生活吗？”
“妈妈，你别担心，”小冲说，“她们和我们并没有很多差别，几万年前，他们本就是陆地上的人。她们来到后，会感到新奇有趣，会忘记一切不愉快的。妈妈，你要知道，她们是一些孩子，孩子总是贪玩的。”
妈妈点点头，沉于了深思中。
“妈妈，我在对你谈我的经历时，你也一定听出，我对小姨妈充满了疑惑，她究竟和我们家有些什么恩怨呢？”
在小冲叙述自己的故事时，每提到小姨妈，妈妈就轻轻地叹气。在这之后，她就再也不提小姨妈了。而在几个小时之前，妈妈还痛心疾首地在船边向着大海呼唤着她，要她的“灵魂”跟她回家呢。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和你说……”妈妈皱起眉头，她明显地感到为难。
可是小冲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他非知道不可。他在等待着。
妈妈曾是个中学教师，这职业使她养成了对人的宽厚和仁慈。她为人谦和大度，从不和人计较恩怨利害。甚至对那些在“****”中对他家恶毒诬陷落井下石的人，她也找理由宽恕他们。爸爸说她是佛家心肠。可是她对人不是无原则的，条件是不能触犯那些她从小养成的道德规范。
妈妈低着头，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两鬓的白发更显眼了。她瘦多了，她真地老了吗？她才四十多岁呢！
小冲对妈妈心痛起来。
“妈妈，谈小姨妈的事，你觉得为难吗？要是那样，你就别说了。”
“不，孩子。我要说给你听。”妈妈说，“这真是羞于启齿的事。你当然记得小时候你小姨妈常住咱家的事了……”
“记得，妈妈。”
“……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我亲妈死后——你没有见过你那个亲姥姥。我爸又续娶了一位姓季的女人，我称她季妈，你叫她姥姥。所以，我和你小姨妈相差许多岁。由于这一特殊原因，大家都让着她娘俩。就这样季妈仍然牢骚满腹，说冯家下眼看她们。你小姨妈呢，从小由着性子长大，想怎样就怎样。她人生得漂亮，又很聪明。你姥爷更宠着她……”
妈妈说：“姥爷对季妈的品质是早有察觉的，为这，常常批评她。季妈却怀恨在心，她曾说：我非把这冯家搅败不可！“****”中她偷偷地给你姥爷写了许多莫须有的检举信，弄得你姥爷愤愤而死，又弄得我差点被大学除名。“****”中我完成了学业，工作后，和你爸爸结了婚。眼看着我们比她们好一些了，季妈气不过，把你小姨妈，送到咱家来，目的是搅乱我们。后来她得病死了。我当然不能扔掉小妹妹，虽然是同父异母。我把你小姨妈接到咱家，供她上学……谁知她从小就怀着蛇蝎心肠！她好像继承了她妈妈的恶毒似的……
“她的心毒手辣小时候就露端倪了。咱家那时的日子是富裕顺遂的。每逢咱家有什么高兴的事，不知怎的她就悄悄地落泪。要是我们遇到什么一时解决不了困难，她就欢天喜地。我只觉得她有点古怪，没往深处去想。
“上中学时，她班里有一个女孩子生了白血病。起初，在他们的班里，后来整个学校都向她伸出援助的手。我拿出几百元钱给你小姨妈，要她去捐助。钱是收下了，可她留在自己衣袋里。妈妈责问她，她竟说：‘我才不管呢，那是她应得报应！’‘她招惹你来吗？’‘那倒没有。’小姨妈说，‘她功课比我强，老师又待她好，就让她死吧！’……”
“别说了，妈妈！”小冲听得心惊肉跳。
“在大学里，她的风流韵事，接连不断，我和你爸爸为了她经常被叫到学校去，和她一起接受学校的批评……
“她大学快要毕业时，一次，她突然对妈妈说：‘姐姐，你把丈夫让给我吧，我爱上他了！’……
“我吃了一惊，但没把这事当真，骂了她一句，说：‘你呀，这么大了，还没正经！’‘我是真的，姐。瞧着吧，我要和你竞争！’我羞得满面发烧，‘你还胡说！’可你小姨妈仍没羞没臊地说：‘姐，你太不了解现在的女性了！’……”
……她早就羡慕爸爸是外交官。她在大学时读的是国际关系专业。毕业后没经分配她就来到了父亲的使馆。爸爸当然不会接受她，劝说她回去。她不听，死赖着不走，并变本加厉地追求爸爸。爸爸骂过她，甚至动过手。她仍不走不说，还编造一些谣言。后来竟闹得满城风雨，令爸爸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极了……
“我的身体一直是很好的，”妈妈说，“一次饭后，我竟突然昏迷。送医院后，经医生检查，说是药物中毒。那几天，我根本没有服任何药物。……我明白了，你爸爸也明白了。你爸爸掏出枪就要去找她，我死活地紧抱住你爸，给他跪下……
“我说服了你爸，要他答应不再声张自家的丑事。
“事后，我和你小姨妈谈了话，问她为什么要对我下毒？她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笑个不止。我又动员她回家，这次她同意了。
“你爸找了两个人送她回家。谁知，上船不久，她就投海了！
“‘该死！’你爸说。我可不能用这两个字了事。我哭了一天。起初，我恨她，后来我开始埋怨自己了。——要是我把这事处理得好一些的话，也许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没有爸妈了，我对她是有责任的……
“小冲，你不要怨我心太慈软，”妈妈眼泪婆娑，“我是教育工作者，在我面前，她始终是个孩子，我有许多机会挽救她……”
“哼……”小冲头一次对妈妈发出讥讽的笑，“她现在是死有余辜，我要是还能遇到她，决不会再让她跑掉了！”
“小冲！”妈妈几乎叫喊起来，“她现在已经日暮途穷了，你就放她去吧，她总是你的小姨妈。我们家已经够不幸的了，难道还要闹出个外甥杀他姨妈的事来！……”
妈妈哭起来。
“妈妈。我得回去了。”小冲给妈妈抹着眼泪，故意说得轻松些。“你别哭了，今后会好起来的。不久的将来，我就回家，还给你带回来一个美丽懂事的菲雅。你这么哭，我怎么走呢？还有军士在船外等着我呢……”
“好，我不哭了。”妈妈仰起头，抹干泪水，“我的儿子活着，这比什么都好。你小姨妈今后要怎样，你就随她去吧。——你说说，你们女王要来，我该做些什么准备呢？”
“妈，咱家的房子很宽敞的，找人打扫一下就行。她吃的用的会自己带着。要是缺什么，只要在海边呼叫一下，他们就会送来。她的随从在海里潜伏着，女王嘛……”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女王恨不得立刻就来。”小冲说，“我想总要有些准备。妈，我会想办法事先告诉你的。你不要挂心。”
“孩子，我等着你们。”
“妈妈。你不要等……”
妈妈说，“不要紧的，我一辈子就习惯了苦等！”
妈妈送小冲出来，这时已经黎明。太阳还没有露脸，大海被浓雾覆盖着。船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早起的人在凭着船栏观看海面上翻腾的雾霭。
“再见了，妈妈。”小冲说，他又拥抱着妈妈，“现在还应当保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甚至也不要和爷爷、奶奶、爸爸说。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一旦泄露出去，灾难也许就会等待着我们！”
“我知道，孩子！”妈妈又在抹泪。“小冲，你才十七岁呀！”
“小女王不也是十七岁吗，她在领导一个国家！”小冲亲亲妈妈，“你就别为我担心了，权当我在外国好啦。”
“你走好，我的孩子，”妈妈说，“海风会把我的眼泪吹干的！”
趁没人注意，小冲翻过船栏落进海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