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明。
海洋上的季风带着暖流,铺盖在春意盎然的大地。五天之旅的“青鸟之翼”号,靠近了魔都的港口,港口外围停驻了许多豪车,迎接这艘游轮之上的各路名流。
乐素在昨晚便将这次报道的稿件与照片用邮件的方式发给了主编,并请了2天的假期。主编对此颇有微词,总觉得这场海上之旅是个享受的美差,对他的请假主编的态度也相当冷硬。但不管如何,乐素休的年假,主编也不得不批。
乐素的身体很虚弱,几天了未进主食,不在家修养两天,恐怕也没有精力放在工作上。况且……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她唱完一首莫名其妙的歌,从门缝处塞给乐素一个地址,不知为何,他觉得有必要去看一看。
掐掉只剩屁股的烟头,乐素清点了工作证件与相机之后的公家财产,慢悠悠的晃下了这艘轮渡,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像是隔了半个世纪,几天来在船上的生活,把他半条命都折腾没了,并不是乐素真的晕船,而是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人晕眩的几率会更大,加上突遇葬魂海域时,游轮不停摇晃,若不是这包烟,恐怕他现在已经在医院了。
港口上有许多货箱,在半空中摆动的吊臂,不时的往各类轮渡上运输货物。还有一些牢笼,里面关着各个年龄段的食用人,他们浑身****,目光呆滞,这些都是轮渡上的食物。食用人不分男女,只有雌肉和雄肉之分,还有一个种类叫雏肉,那便是婴儿模样的食用人。从价格和肉质上来说,雏肉最贵,其次是雌肉,接着是雄肉。而雌雄肉类中又属十岁到十六岁之间的肉类为最贵。
食用人在人工胚胎中不似人类那样从婴儿慢慢长大,他们会被注射催化剂之类的药物,在短短数月之内,就有可能从一只婴儿大小变为成年人的模样。催化剂量的控制,也是对肉龄长短的控制。如果剂量掌握的不够精准,就有可能导致肉龄太老,这样的食用人价格很低,口感也不会很好。
食用人长着人类一般的面容,身体,皮囊,却只能像畜生一般被关在牢笼中,饲养在养殖场,称为待宰的食物,他们不会说话,据说也没有思想。可……或许只有乐素知道,他们跟人类并没有区别。
在港口外乐素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不是个爱聊天的主,不过在车载收音机播送的新闻里,也忍不住发表了一些言论,埋怨公路的拥堵。
“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当时在中国有十五亿的人口,现在连六亿都没有了,比起当年,现在的拥堵不值一提。”
乐素随口一说,司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没有接话茬,选择了沉默,他知道司机不相信他的话,因为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段历史了,学校也未曾教授过,十五亿人口的大国为何只剩下了不到六亿。有人选择遗忘,有人一无所知。
出租车停驻在青浦区的一处偏僻幽静的老房外,这边人流不多,并不吵闹,在这所老房子里,乐素生活了二十五年,从出生到如今。父亲跟爷爷当初选择住在这里,也是因为这里的安静环境。乐素从未见过他的奶奶,爷爷总是说奶奶是幸运的,她没有见识过当年泯灭人性的动荡。
刚来到青浦的那一年里,父亲认识了乐素生母,乐素对这个所谓的妈妈并无印象,只是听爷爷说,妈妈是吃人肉的,忍受不了父亲那套素食的说辞,结果跟父亲离婚了,一个人消失在这座城市,不见了踪影,而当时乐素尚在襁褓之中。
时过境迁,子孙三代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乐素十岁那年,素食者地下组织“素盟”被瓦解,爷爷被查出与其有之关联,冠以蛊惑人心之命,实施了枪刑。父亲也在九年后染疾去世,乐素当时刚刚上大学,一夕之间他成了没有亲人的孤儿。
每次想到生命中唯一的两个亲人,他的心里仍旧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他害怕想到这些,奈何这栋老房有太多回忆。乐素甩了甩脑袋,他走到家门前,强行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容。
他从包里摸出一块贝壳,那是两天前,游轮停靠在一座小岛上,在海滩上捡到的。它很漂亮,以前在书里见到过,捡到它令乐素很兴奋,那天他欢快的像个孩子。
他觉得这对乐妮来说,一定是一个很好的礼物。
“咚咚……”他敲着门,门的那边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接着声音停顿,他知道,乐妮一定趴在猫眼上看着自己。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她站在乐素的面前。五天不见,他感觉乐妮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她表现的很高兴,像是见到自己的偶像一般,嘴巴张着呜咽出几丝音符,示意乐素进屋。
乐妮这个名字是乐素取的;他初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那是在老爸去世的一年之后。如今五年过去了,她沿着人类的轨迹渐渐成长,出落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她其实长得很好看,如同天使般,只是,她的美只留下了一半,她的另一半边脸,是骇人的疤痕,左脸的皮肤皱巴巴的几乎拧在一起,没有眉毛,看不见眼睛,脸颊烂了一个洞,露出牙齿,会有时候流出口水来。
而她的右脸,是明亮透彻的眼睛,光洁白皙的皮肤,右脸的侧颜却是绝美的,乐素曾想,她若是一个正常人家的孩子,或许未来是个影视明星,歌手,舞蹈家,可怪物一般的左脸,却让这一切都成为泡影。
他时常对乐妮的遭遇感到很难过,像是小时候被人抢了糖,像是受了委屈无处诉说,像是老爸去世的那一天。
乐妮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她不知道自己经历的苦难,她不知道痛的涵义,不知道她曾被人扔下油锅。
因为她是……食用人,雌肉。
五年前乐素被同学拉出去参加聚会,他第一次见到她,她正被人从牢笼中拖出来,作为当晚的主食,现场杀食。一个只有四五岁模样的孩子,一个长相可爱,懵然无知的小女孩,她眨着天真的眼睛,不知道别人要对她做什么,看着围观这场屠杀的人们,没人站出来提出异议,没人把她当作是同类,他们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把椅子,一瓶啤酒那样简单。
乐素内心呐喊,那是一个人类,一个孩子啊!他看着欢笑的人群,喉咙哽住,喊不出一丝声音来,既愤怒又害怕。当她被屠夫模样的人扔进滚烫的油锅内,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源自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她挣扎着,小小的身体企图爬出这口油锅,屠户疯笑着像是地狱的恶魔,用铁铲推搡着她的身体,将她再次推进深渊。
死亡的气息拂过脸颊,从未如此之近。那一刻乐素仿佛看见了爷爷,看到了老爸。鬼使神差般,他冲了出去,在所有人的叫喊下,异样的目光中,他不顾一切的将手伸进滚烫的油锅内,将她抱了起来。
“这个我买了,今天是我生日!”
他字字句句咬牙切齿,抱着乐妮瘦小的身躯,扔下钱包里所有的钱,冲出人群。他来到了医院,由于乐妮的后背被烫伤,她的食用人标签,也模糊看不见了。乐素告知医院说是自己的妹妹,医院才勉强开始施救。
在长达半年的治疗中,乐妮的身体逐渐康复,得以出院,只是她的半边脸和身体大部分皮肤都严重烫伤,唯独右脸完好如初,变成了一个怪人般。即使是这样,或许没人相信,但乐素知道,她一定是天使。
那一年,乐素刚满二十岁,花光了老爸留给自己的所有积蓄。他将天使带回了家,在此后的五年里,照亮了他本该荒芜的生活。
……
乐妮比划出了一片海洋,她拿着贝壳高兴的活蹦乱跳,她是懂得贝壳是什么,在乐素给她准备的书本中有这些介绍,知道那曾是大海里的生灵。
而在古老南洋人的传说里,每片贝壳里,都有着葬魂大海的遇难者,一生的记忆。乐素嘱咐她先自己玩一下,她便老实的坐在阳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端详着贝壳,仿佛真能看见一些古老的故事。
乐素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餐,五天前他准备出差的当天,给乐妮准备好了这几天的食物,她自己也会炒一些蔬菜和煮米饭。乐素把曾经朝阳的大卧室改成了一片菜园,用泡沫箱铺的满满的,加上土,会种植一些蔬菜。爷爷那代所造成的转基因危害,虽然植物得以幸免,但他依然害怕以后,植物在人类各种实验研究之下,导致灭绝,他学会自己培育种子,偶尔也会去超市买一些蔬菜水果。
乐妮正在长身体,她这几天的饭量,比乐素预估的要大一些。厨房里的食材几乎被消耗的差不多了,他煮上米饭,便换了鞋准备去超市。
“乐妮,我出门买菜。”
她在阳台上,冲乐素点点头,没有丝毫的不放心,他直接出了门。
乐妮不是他曾设想的那样,他以为食用人都没有智商,没有思想。其实乐妮跟普通人一样,有着学习的天赋,如果乐素是一名老师,那乐妮就是他的得意门生。她虽然一直说不了话,但乐素教授她的许多知识,天文,地理,文学艺术,生活常识,她都逐渐消化掉。
只是唯独近代历史,乐素一直从未讲过,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类与食用人之分。更不想让她知道,她自己是别人眼中的一个怪胎。或许并不能瞒着她一辈子,只是宁愿瞒的更久一些,就能让她多过一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乐素的学生时代开启之时,人们便已经对食用人习以为常了,他们其实并没有错,就好像一个人从小被教育要有礼貌,说谢谢为什么会是表示感谢的话语?为什么感谢的同时,不可以用吐口水来表达?因为这种教育已经根深蒂固。
千百年来,人类的生活习性,逐渐在产生变化。在当下的教育体系下,对错只是当时的观念参考,吃食用人已经成为习性,没有对错,这就是人。
如果不按照当时的社会规则行事,你便是怪胎,异类,精神病。爷爷教授与乐素的理念注定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他终究死去,再过百年之后,这世上恐怕再无一人与他有相同的想法。
有时候乐素会胡思乱想,把乐妮救下到底是好是坏,他走之后,乐妮却要孤苦无依。她跟着自己生活,不可能与别人接触,交朋友,也不可能结婚生子。他特别害怕乐妮以后将要独自面对的世界,他深知那种无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