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陲,临近黄昏,斑斓平静的大海,余晖像是撒入海面的金色颜料,在暖风拂过之后,星星点点,绚丽夺目。
可这美到窒息的场景也即将被黑夜代替。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永恒存在的?空气也不见得是吧。若是亿万之后,就像其他星体一样,贫瘠,荒芜,爆炸,毁灭。
巨大的豪华游轮,是平静海面中唯一的孤独旅者,它的闯入,让这片海有了一丝生气。
这海里,曾经有鱼,天上曾有飞鸟,乐素却从未见过。游轮在海上行驶了四天,据海港目的地还有近一天的行程。枯燥的采访工作也即将进入尾声,这最后一天里,人们欢庆他们曾渡过了最凶险的葬魂海湾,欢庆他们还活着,最重要的是,那些权贵需要一场狂欢。
那种酒肉菲糜的氛围好似天生与乐素没有任何关系,甲板上的海风,夹杂些许腥甜味,清沁舒爽。他抽着烟,看着远方的天与海,黄昏时分的这一刻,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打破这一刻的是一声呕吐,巨大的酒气扑袭着乐素的鼻腔,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来。甲板的另一边,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她穿着紫色长裙,鞋子不知去向,光着脚扶着甲板护栏往海里不停的干呕,嘴角流出的涎水,表明她几乎将胃酸都要吐了出来。
她步调轻浮,随时都有掉下海的隐患。乐素虽讨厌她醉的不省人事的行为姿态,却无法不顾忌那是一条人命,出事了总归不好。他走向前扶着她的身子,坐在了甲板的廊椅上休息。
“我要喝!”她红彤的脸颊,发表着不满。眼睛半阖着,或许都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乐素不打算回应,四处张望寻着这艘轮渡上的安保人员。
没有其他人,好像整艘船的人都在参加狂欢派对。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那种激烈的音乐与人群的狂呼。这艘船的主人,商界巨擘之子,拿着祖产,自诩投资,带着一群追随者,驶着轮渡在大洋之上,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没人说什么,这是时代的符号,当今的标签,相反,乐素还需要饿着肚子对这种事进行宣扬报道,报道这场狂欢,写下他们所谓的幸福人生和快乐时光。
他喝了大量的水,来填补腹中的饥饿,这其实是自己的自作自受,他像是一个怪胎一样,怕被所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只是吃着各种水果,这四天来,腹泻不止,未曾填补主食,整个人近乎虚脱,却仍要装出一副自己很饱的样子。
最后一天,终于可以回到陆地,回到家。乐素开始设想明天的午饭,究竟要选用什么食材。光是米饭,他现在就可以吃下三大碗。还有他自己压榨的花生油,土豆青菜各炒一盘。念及这些,他的口中咽下泛出的阵阵涎水。
这是个吃肉的年代,可他却不知道肉味是什么样子,爷爷曾向他描述过鸡鸭鱼肉的香味,乐素想象不出来,曾未见过。爷爷说那还是他年轻时候才有的家禽。而现在,除了人类,地球上再也没有任何生物。可是人类不缺乏肉类,曾经的罐头已成为无价之宝,那是权贵之人才有机会吃的到。而普通民众,却只能吃得起——“人”肉。
可这个时代,并没有人叫他们人,只当他们是长得跟人类很像的“家禽”而已。
六十多年前,在乐素爷爷那辈人的年代里,由于各种转基因的肉类大规模流入市场,人类与动物的免疫系统遭受破坏,婴儿发育畸形,动物与人类的寿命都急剧缩减。那是个悲惨的年份,很多人都染上各种病,连动物也不能幸免,亿万人类与动物不断死亡,一个个物种接连灭绝。
爷爷曾对乐素说,那是他以为人类将要走向毁灭的征兆。在此后,长达二十年里,十国汇聚顶尖的科研人员,在他们的研究下,治愈了人类因转基因食物遭受破坏的免疫系统。而七十亿人类,就在这二十年里,近乎消逝了一半。各种动物,也不见踪影。唯独植物幸免,存活了下来,全球禁令转基因的各种食品,进行了大规模的销毁。
那仿佛曾是人类迎来曙光的时刻,又是十几年过去,已经渐渐忘却肉味的人类开始想尽各种办法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由于动物的消失,人类开始用科技制造人工肉类,在长久的研究中,世界各地也享受到了人工肉类所带来的营养。只是没人关注,人工肉类究竟是什么肉,这个惊天的秘密被掩埋了三年之久。人工肉面世的三年之后,这件事遭到了曝光。
国际科学团队曾投下巨资来研究,动物克隆体的可行性。由于动物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灭绝,残存的骨骸提取的DNA很难在人工胚胎舱内存活。复活灭绝的物种,在科技如此发达的当今,也几乎是天方夜谭。唯独只剩下人类的基因可以用来研究克隆体,科研是不断的探索,试验,不断的打破传统的桎梏,一名教授在的克隆项目上开了一个先河,他煮食了克隆体人类…病态的时代,便因为一个微小的决定而开启。
民众所吃的人工肉,其实就是人类自己的肉。
这个消息几乎将世界又带起了一股难以阻拦的洪流,数亿人走向街头抗议,暴乱,社会秩序一夕崩塌。
那一年,他出生了。爸爸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乐素,姓乐,名素。他们家是当年素食主义的拥护者,时至如今,这个城市除了他,好像再也未见到素食者,而乐素,也不敢标榜自己是素食主义。他出生的那一天,人肉饲养计划正式曝光,实行。所有的食用人,在克隆出来后便被打上便签,爷爷说那跟以前的猪一样,没有任何地位和身份,遭受肆意的虐待践踏。而科学家则解释,这种食用人,并没有思想,可吃掉跟自己相似的人类,真的那么多人可以接受吗?
乐素看着眼前这个醉酒的女子,她也吃了不少人肉吧,她皮肤细腻,或许是使用了时下比较流行的皮脂胶原的针剂,那全是从食用人的皮肤上提取出来,而且都是肉龄在十至十六岁之间的。想到这,他有些厌恶的站起身子,想远离这个女子。
“给我酒……我要喝酒。”她起身的刹那,微醺的眼睛开开合合,伸出手拉着乐素的衣襟。
他挥手打掉,可能稍微有些用劲,女子吃痛的呀了一声,眼睛瞬间睁大。仿佛清醒了几分,看着眼前的男子露出疑惑道:“这是哪里?”
“甲板。”乐素说完,转身便走。
“你刚才,是不是打我了?”
他回过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道:你醉成那样是装的?
“没有。”只是拍掉她的手,也不能算是打了她吧,他如是的这样想着,扭过头迈开步子。
“你怎么一个人在甲板上……”她的话随着海风飘进乐素的耳朵里。
乐素没有回应她,因为他已经走远了,他不打算跟任何人有任何交集,所以活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就好像是生活在人类当中的外星人一样,生怕自己只吃素的特性暴露,那一定会遭受攻击与嘲笑。他的爷爷便是因此而死……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黑夜笼罩在海面上。乐素回到自己的客舱房间,这是一个双人间,与他同住的,是一个四处旅行的美国人,那个一身风流习性的男人,此时恐怕正在派对上把妹。乐素回来时,对方并不在。他打开电视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晚间新闻。
刚躺下不久,便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打开门,却是那个醉酒女子。乐素的眉头又一次皱起,不解的问道:“有何贵干。”
“你见我的鞋了吗?”她与他只有半米之隔,一开口便是浓重的酒气。她伸出食指,指了指下面,两只脚叠在一起,看似有些冷。
“你到甲板上的时候,就没穿鞋,你的鞋或许在酒会上。”乐素解释了一句,便要把门关上。
她伸出手抵住房门,表情好似有些怪异,语气幽幽道:“你三天来只吃水果,撑的下去吗?”
随着她的一言一语,乐素的脑袋出现了恍惚,瞳孔逐渐放大……她,一直在监视我?
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呼吸与心跳,冷汗从额头滑向下巴,乐素怔了半晌,脑海中思索着关于她所说的话语。
仿佛过去许久,他理了理思绪,轻描淡写的回应了一声:“我喉咙有些炎症,医生嘱咐我康复之前不要吃肉类。”
她没有再说话,怪异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乐素有些烦躁,总觉得那是一种审视的表情。房间里的电视声渐渐传入耳中…她探着头仿佛要听清电视内容。
“…关于强奸罪,是人与人之间发生才可以定罪,而人类与食用体发生关系,顶多只能算是人与器具,这场官司,妻子作为控告方,他的被告人丈夫与买来的食用体发生关系,就像跟充气娃娃和发生关系是一样…”电视里一个中年人发表着言论,主持人也在他这番话之后,做出了回应:“那张教授的意思是说,妻子这场官司是必输无疑了对吗?不过还有有很多网友在网络上声援这名妻子,觉得这种事情应当征求妻子的同意,也有一部分网友认为,妻子确实有些无理取闹,不过最终结果如何,还是要看法院的判决……”
新闻还在播送,乐素推掉女子抵着门墙的手,强行将门关上。他背着房门,有种说不出的无名火烧灼着他沉闷的内心,他捏紧拳头,浑身颤抖,一股无力感侵袭着全身,几乎要将他拉入深渊。
有悠扬的歌声传来,像是冰霜般从门外透进来,那是女子的歌声。
“我从血泊中蹚过……”
“是死神将要带走她的时候……”
“素来有光在绝境中照耀……”
“使大地不在荒芜……”
“祝愿海有潮汐,天有晴空……”
“亦有归途,翩波斑斓……”
“这值得粉身碎骨,灵魂也要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