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沿着村前的柏油路,向学校走去。学校在村子的西头,村子像大多数平原上的村子一样,呈东西走向,南北横向不过只有五六排房子。夜已经来临,可是公路上空无一人。前些年,每到夏夜傍晚,总有不少人坐在路旁乘凉,现在,除了外出打工的人群,几乎所有人都在屋里,享受风扇带来的凉爽。李二狗不断地往前走着,走得磕磕绊绊的,心里始终没有想过一次,为什么他要去学校。他只是凭着一种直觉,一种自己也不大相信的直觉,觉得在那里会遇到李剩蛋。
还真让他给猜着了!在学校大门旁的小卖部里,李剩蛋正一个人依靠着柜台,面向柜台上面的电视机,身旁放着一瓶已喝了一半的啤酒。当李二狗走进小卖部,从背后认出他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大声喊道:“剩蛋!”
“嘘!”柜台里的小店老板说。小店老板叫李学军,自从青年时外出到新疆,一直过了二十多年才回来。据说,他在新疆是犯了事儿才跑回来的,但犯了什么事儿,没人知道。有人问他时,他也总是摇头不语。此时,他冲李二狗点了点头,目光立即又移向了电视屏幕上。
李剩蛋转过头来,看着李二狗,脸上是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电视里播放的是一部古装武侠剧,小店里除了李学军,还有两个人,一边认真地看着,一边小声地嗑着瓜子。李剩蛋招了招手,让李学军再拿一支啤酒,然后,拉着李二狗走出了小店。
学校在公路的北面,南面是田野,棉花与烟叶都长得齐腰深了。此时,夜已经完全深了,稀疏的星光在遥远的天空中,不停地闪烁。在地头,李剩蛋停步不前了。“我有事要给你说。”望着熟悉而模糊的面庞,他对李二狗说。
“正好,我找你也有事。”李二狗喝了一口啤酒,清脆地说道。
“那你先说吧。”
李二狗抬起头,“咚咚咚”地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才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卫生院的姚美丽吧?”待对方点了点头,他开始讲述那个女人****的行为,最后,扯到自己所受到的屈辱。“你能想象,当我爬在那个肥胖的女人身上,是什么感受?”李剩蛋静静地听完之后,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让李二狗感到了刺痛,但很快,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你呀,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李剩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李二狗收起了笑容。透过黑夜,他能看到李剩蛋闪烁的目光。“说实话,”他说,“**这回事,如果是被强迫着进行的,比要死还难受。”
“我理解。”李剩蛋回答道。接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抽烟。李二狗突然想到,刚才看到他时的神情。他身上生气勃勃的劲头不见了,目光里满含的是犹豫不决和愧疚,似乎刚刚做出了一件很对不起大众的事情。李二狗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那种肚里藏不住事情的人,想说的时候,会主动谈起。而当他一旦决定掩藏某件事,任怎么撬他的嘴,他也是不会吐露半个字的。因此,李二狗静静地等着,等着他开口告诉自己。
过了许久,两人的啤酒都喝完了,李剩蛋才开口说话。“姚美丽的事情,我想办法帮你搞定。”说完,他又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或许会不高兴。”他犹豫着说道。
“废话,你不说什么事,怎么知道我高兴不高兴?”
“我知道。”李剩蛋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好吧,那就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沉默,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吹动农作物叶子的沙沙声。他们二人默默地吸着烟,烟头在漆黑的夜里一红一暗,让人很容易误以为,撞见了“鬼火”。有路人经过,发出“哎呀,妈呀”一声惨叫,便慌不择路地跑走了。他们二人谁都没有笑,恶作剧般地沉默着,烟一支接一支地抽。
“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一个字,穷。而爹娘越来越老了,”李剩蛋终于开口说话,“我那个哥哥的傻病也越来越厉害了,天天只晓得给别人干活,自己家里的活,一点也不懂得去做。照这样下去,他讨不上媳妇不说,有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也很难说。可以想一下,谁家的女人愿意嫁入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家庭呢?”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声音低沉,似乎在与生活做着力不从心的抗争。
李二狗静静地聆听着,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与你不同,不管如何,你已经成家立业,并且马上就要当爹了,生活虽然贫困,但前方还有奔头。可我呢?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有时候,我特别绝望,就会打我的哥哥,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仍管不了自己,就打了他。”
李二狗把手按在他的伙伴的肩头:“听着,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不,不。你不能理解。除非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是不能理解的。”
“我没有骗你,我能理解。你知道我刚高中毕业那会儿,我的参军梦也因为姚美丽那个女人而破灭时,我与你现在一样,看不到一点未来——”
“那不过是你人生的一个小小挫折,与我这种生来俱有的绝望是不同的。”
“管他有什么不同。”李二狗说,“好吧,你告诉我,你现在的想法。”
“好好听着,二狗。听我说。我以前经常打架,从我刚刚会走路时候起。人人都说我天生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脑袋后长有反骨,可没有人理解我。一个都没有。我像猫一样,孤独敏感。你懂我的意思吗?你肯定不会懂的,你没有生长在我这样的家庭。我从不害怕,不怕对手比我强壮高大得多,也不怕流血。尤其是初中辍学之后,我充满了恨,对所有的一切。我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到处惹是生非。常常有人到我的家里,向我爹娘索要医药费。他们走之后,等待我的是又一顿暴打。我不害怕这些,不拿这当回事,冲着我爹娘大笑。他们说我无可救药了。无可救药!你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吗?他们是要彻底放弃我了。不过,我无所谓。生长在这样不正常的家里,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一切你都会觉得无所谓的。”
李二狗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剩蛋,尽管在黑暗中,他能看到的,只是对方嘴上一红一暗的烟头。
“后来,我参军了,我以为这能够使我远远地离开这里。所以,在部队里,我努力表现,就为了能够转为志愿军,留在那里。可最后呢?没钱没物没人,不会与上头搞好关系,只能转业回来。不过,当兵这四年,我认清了一件事情:贫穷生之俱来,但绝不是没有办法改变。在部队里,我别的没有学会,可不服输的性格,却给训练出来了。”说完,李剩蛋又点燃了一支烟,趁着打火机燃亮黑夜的那一瞬间,李二狗看到了他脸上流淌的泪水。
人,只有经历过无休止的磨难,才能取得成长。李二狗心想。这些年的经历,让李剩蛋成长起来了,可自己呢?他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李剩蛋一定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否则不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讲这些往事。“你没事吧,剩蛋?”他像朋友那样,关切地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李剩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过,我怕我把事情说了,你会不高兴。”
“看看,又来了,”李二狗撇了撇嘴,“什么事情你要说呀!高兴不高兴,那是我的事情。”
“好吧。”李剩蛋收起玩笑的腔调,一本正经地说,“下午,我接到战友打来的电话,让我过去帮忙,说是搞服装生意。你知道,省城是大城市,机会总比在我们这个穷镇要多得多。”
李二狗这才明白,李剩蛋所讲这些的目的,只是要告诉自己,他要离开了,要终止与自己的合作关系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和并非一定要与人合伙才能做生意,李二狗尽量地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这是好事情,我要祝贺你才对。你放心地走吧,你家里的事情,我会尽量帮忙照料的。”
“你真的不生我的气?”李剩蛋激动得一把拉起了他的手,“还愿意帮我照看家里?”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多么小气似的。”李二狗朝他胸脯上打了一拳,他知道,这一拳之后,他们的合作就将终止了。这一拳他没有用力,还不到平常开玩笑时一半的力气。他感到全身无力,就连拳头,也软绵绵的,对人造不成任何威胁了。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纵使再好的朋友,也有分道扬镳的时刻。可尽管如此,对于李剩蛋的离开,李二狗除了难过,更多的是失落和嫉妒。李剩蛋是一只鸟儿,有些营养不良,甚至有些孱弱,可他是自由的,总能够飞向蔚蓝的天空。而自己呢?是关在笼子里的那只家雀,那纤细却异常牢固的栅栏,隔阻了他与外面的世界的亲密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