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东江县宪兵队。队长办公室。
马文升被宪兵带进来,宪兵队长桥本次郎戴上帽子,系上风纪扣,从座位上起身,走上前去,十分客气地请马文升在沙发上就坐,勤务兵端上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
马文升用平静的目光扫视这间办公室的陈设: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是日本天皇的画像,两边是日本国旗和军旗,下方摆着长短不一的三把日本军刀。在自己对面的墙上,有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照着沙发上的自己。
桥本次郎四十左右岁,个头不高,刀条脸,蓄着仁丹胡,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望着马文升,他搓着手,踱着方步,坐到马文升旁边,故作姿态:“马校长,我们大日本帝国尊重您的身份和学识,在今天这个特殊事件中,还请您以一个学者应有的风度,回答我几个问题。”他堆着笑脸歪着头说。
“桥本先生,自从你到我校,给我的学生们作了日中亲善的演说,我就感觉到,你是日本关东军中,一个不喜暴力,崇尚政治的军官。”马文升昂着头,坦然自若。
“哦,谢谢。”桥本谦恭地笑了。
“你们日本,也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发达的科技和善良的人民,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还是非常欣赏的。”
“马校长,您是一位令我敬佩的学者。”桥本次郎欠一下身表示敬意,“马校长,据我所知,您的女儿马桂花,昨天下午离开了县城,您能告诉我,她去哪里了吗?”
“桥本先生,我已经跟你的手下说过了,家丑不可外扬,你们非要知道别人的隐私吗?”
“马校长,请您相信我,我对隐私不感兴趣,我只是要知道,您的女儿现在在哪里,这个不是隐私吧?不妨这样,我给您一个承诺,如果真的涉及到了您的隐私,我以一个帝国军人的名誉保证,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半点信息,如有违背,您,可以向我开枪,您看如何?”说着,从腰间掏出手枪放在茶几上,转过枪口,把枪柄轻轻推到马校长面前。
“桥本先生真是大将风度,好吧,我告诉你。中国有句老话,叫女大不由娘,我女儿马桂花跟人私奔了。”马文升表现出无可奈何。
“哦?这是个勇敢的女孩子。马校长,女儿私奔,是因恋爱受到家庭的束缚,而采取的争取自由的行动,您说对吗?”桥本慢条斯理的攀谈。
“桥本先生说的极是,追求自由,是可以理解的。”马文升靠在沙发上说。
“既然是冲破家庭的束缚,那您不会不知道,她跟什么人私奔,又去了哪里。”桥本步步进逼。
“桥本先生,我就跟你实说吧,我女儿她迷恋上了三民主义,追求什么民族民权民生,搞什么民有民治民享,这不胡闹吗?我们就怕她加入这个党那个派的,结果还是没管住,跑重庆去了。你说这事要是说出去,你们追究起来,我们说不清啊。”
马校长说得很认真。桥本很是失望。
“桥本先生,你可得给我保密啊,作为日中亲善的模范单位,我这一校之长,现在不想别的,只想清静。”马校长起身鞠躬。
桥本一无所获,但又没有恰当的理由与之抗辩:“马校长,您先请坐,喝点茶水,我去去就来。”
桥本走出办公室,推开隔壁一个房间的门走进去,站立:“栗原课长。”
关东军情报机关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机构,有自己的谋略部队,训练所,以及情报部教育队,通信班,临时航空队等等。日占区的宪兵队中,都有特高课的专门机构,受关东军特高课本部业务指导,栗原锦义雄在各地的情报活动,一定程度上需要各地宪兵队的协助。
栗原锦义雄十岁时,被选进关东军情报部教育队,这些从儿童抓起的谍报后备军,在后来的东**报战中,尤其在中国战场,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十年间,栗原锦义雄学习掌握了情报人员全部应知应会的业务,并在陆军情报战中屡有建树,名噪军中。
作为情报机关赫赫有名的情报精英,栗原锦义雄在奉命调查苏军伞降事件第一时间,就通过哈尔滨情报本部,调动了特别行动队和飞机,大大加快了事件调查进程,摸清了苏军伞降分队底数和基本脉络,取得重大进展,得到了军部的首肯。
破获东江地下交通站,虽然揭开了情报部多年来,不知苏军伞降人员去向的盖子。但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地下组织的体系结构,都有自我保护自我修复的运转机制,即便打入这个体系,也只能掌握自己所在区域内的任务范围,上下线任务界限分明,触碰一点,线路即刻中断,要想抓住线索一网打尽,根本就不可能。将二马夫妇抓捕后无法扩大战果就足以说明,不改变常规思路,是绝对得不到任何收获的。
栗原锦义雄那天向岛田淳一郎少将通报完情况,到垦荒团姐夫家去跟姐姐道别。他比姐姐小十二岁,父母早亡,是姐姐把他带大,因此跟姐姐的感情很深。寒暄后见妹妹美惠子一脸的失落,问其缘由,美惠子说,学生们最喜欢的马桂花老师昨天辞职了,她的课都由她爸爸马校长来带,大家不喜欢。就是这样一句看似平常的话,在栗原锦义雄脑海里立刻蹦出个问号来:马桂花干什么去了,接转苏军小分队吗?第六感促使他匆匆赶回宪兵队,调来警察局探长,了解了马文升家全部情况:深居简出,无社交活动,弟弟马文理做保长,城内城外出入频繁——典型地下党的组织活动模式。马桂花去向不明,该如何追查呢,他脑海里立刻就有了打草惊蛇的计划:抓人。
由于身份和工作性质的原因,栗原锦义雄从来不在嫌疑人面前露面。擅长心理分析的他听完汇报,心里已然明了:马文升夫妇的理由,编的近乎合理,但语言结构过于文学化,这是文化人造假的通病,且思维逻辑对抗痕迹明显,他们就是共党,无须任何手段印证。数小时前,栗原锦义雄就在这个房间,目睹了马文理夫妇的回答:“马桂花没来过,不知她会去哪儿。”合乎情理天衣无缝。但是马文理夫人慌恐的眼神里,不经意间游移出一丝平静,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平静是沉着老练的外在表现,说明她的慌恐是装出来的,因疏忽而懈怠了表演,这也是一些****老地下工作者轻视对手的通病。一个村妇被抓进宪兵队,紧张害怕是正常的,反之就不正常,这一丝的不正常没能逃过栗原锦义雄的眼睛。
栗原锦义雄站在单向透光玻璃前,看着马文升在沙发上喝水、沉思,表面平静,目不斜视,但他的耳朵在收索门外一切细小的声音。栗原招手把桥本叫过来,让他看马文升的眼睛:“只要他身后有声音,他的视点都会在对应方向45度角内停顿,以辨别声音性质,不转头去看,是为掩盖内心的紧张,他在想,为什么不把枪收起来而要留在我面前,枪里有没有子弹,桥本出去什么意图,我会不会过不了这一关,如果被识破,是用这把枪拼了呢还是继续演下去。你看他几次细细观察茶几上的那把手枪,坐姿调整到随手秒抓的距离,他在做最后一搏的准备。”
栗原锦义雄的嘴角轻蔑地翘了一下。这个年轻的特高课精英,有着一套自己的猎人思维,他知道怎样和自己的对手博弈。
“我要利用共产党人的责任心,和安全第一的思维定式,去追踪马桂花,她一定是和苏军伞降小分队在一起。”栗原锦义雄转身走向办公桌,“桥本君,我的老师土肥原先生说过:对于有利用价值的信息源,要精心培植,对于有使用价值的信息源,要密切关注。这四个人是有利用价值的,应该精心培植而不是铲除,所以,我要把他们放了。”栗原锦义雄坐在桌前,剥开一块糖放进嘴里,目光没有离开手里翻弄的那半只铅笔。
“放长线钓大鱼?”
“是,对这样的老共党分子,拷问是不会有收获的,枪毙,又损失了其中的价值。而放了他们,他们的上级就会对他们进行审查,来一个,我们就密捕一个,他们在失去信任中痛苦,我们在冷眼旁观中渔利。”栗原锦义雄仰头靠在椅背上,看着桥本,轻松闲聊:“在沈阳,这样的策略曾经出现过两种情况:被释放的人,由于一次次撇不清干系,无奈以死明志,以证清白。而共党的结论却是:畏罪自杀!另一种情况是被逼变节,反戈一击,投靠了皇军。不论哪一种,都是我们喜闻乐见的。共党组织内耗是一种病毒,我们就是激活病毒的推手。”
栗原锦义雄与其年龄样貌极不相称的干练和老道,让桥本次郎钦佩之至。
“栗原君与共党博弈,步步紧逼刀刀见血,真是高明!”桥本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