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老丞相”几个字时候,皇后的笑意僵在嘴边。良久,才慢吞吞挤出几个字:“是么。”仿佛,一生力气用尽。
恐怕,这事比她想的要复杂得多。皇后待她分明和张廷不是一个态度,而皇后的神色,晴落只知道不对劲,可具体是怎么的思路她却理不清。
“豫王妃”皇后静静看着她,眼神淡淡的,仿佛平湖水毫无波澜,她的声音很轻,轻地仿佛没开过口一样。豫王妃,皇后向来喊她恨花的,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喊她豫王妃。晴落亦看着她,眼神轻擦间,皇后倏然绽出一抹笑,那笑,晴落竟觉得很美,美得危险,美得凄然。
她嘴角牵着笑,对晴落说:“我有话,对你说。”她用的是我,而不是本宫。
鬼使神差,晴落点点头。
这大概是第一次,晴落单独和皇后面对面,平静地聊天。
她没想到皇后禀退了所有的人,只留下她自己。一时有点后悔,自己太不小心,现在周边没有旁人,如果皇后想对付她,显然她现在处境不是那么地好。
可是皇后,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喝着茶,仿佛忘了身边还有晴落的存在。
蓦地,轻飘飘地声音传进她的耳朵:“你知道于贵妃是怎么死的罢?”
皇后痴笑着,因为笑得厉害,头发有点散。晴落抬头看她,只觉得那一身明黄竟有些刺眼,面无表情问:“值吗?”
“值?当然值!齐业就算再宠她又如何?最终她还不是死在我手上?皇后的位置我来坐,未来这个龙座由我的儿子坐。你看,她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晴落摇摇头,只看着皇后一脸疯状,竟觉得她有些可怜:“若值,你又为何流泪?”
皇后一顿,抬手缓缓抚上脸颊,果然一张脸已湿透。
“呵呵,可毕竟她什么都没得到。”
“那你又得到了么?她得到的,你却永远都得不到。”
皇后恍若被痴呆了一般,喃喃道:“其实我什么都没得到。”
“你知道么?我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毒。那亦是我第一次使毒,第一次,那样急切地想毁掉一个人。”皇后垂着眼帘,她的睫毛轻松颤动着。纵然她深宫多少年,她也不过是一个三十六七的女子,最好的年华葬在深宫,而那个亲手埋葬她年华的人却从未正视过她。
晴落不作声,只安静地听她说。
皇后张如婉初遇齐业时候,齐业还只是皇子。
江南的雨下的细碎,那时候的她才从家里逃出来。从记事起,印象中的父亲对她便一向默然,那双看她的眼睛没有温度,冰得吓人。她是相府里唯一的小姐,尊贵的身份出众的容貌,京城提起她时无不是艳羡的。只有她自己,讨厌着自己,讨厌,无比讨厌。她常常羡慕其他府上的小姐,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唯有她,没见过娘亲面容,父亲对她避如蛇蝎。她不明白,她照着镜子问自己:这张脸很讨厌么?
可是为何有那么多上门提亲想娶她的人呢?她愈加想不明白。直到那天,她闯了父亲的书房失手打碎一盏茶杯,她从未看到过父亲那样可怕的神色。
四十鞭,她的亲身父亲因为一个茶杯要这样惩罚她,终于十几年的怨说出了口:“你这样对我,如何让逝去的母亲安心?!若母亲还在,她一定不会看你这样对我!”
她的父亲似气急,手上的鞭子挥的力气更大,在她耳旁阴侧道:“你以为你是谁?若非留你有用,早送你去见你母亲!莫说她死了,便是她还活着,她的十条命也抵不过这一只茶杯!”
她内心大震。无人能明白她的心情,她在那一刻才知道父亲竟是恨着她的。她甚至不敢想那恨有多深,而留她至今的原因不过是她还有用,她,只是一颗棋子。她唯一的价值竟只是一颗棋子。
天堂地狱,她是真的跌落在地狱。可她还是京城才觉艳艳的张如婉。那时候她轻笑,看,即使在别人看不到的背后已经腐烂,她还是要背负无限荣光。可只有她知道,她终究不再是从前的张如婉,又或者说她从来就不是从前的张如婉。
自那以后,上门提亲的人渐渐少了,因为她的父亲说要将她嫁入王室。王室,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原来这才是父亲的打算。留着她,唯一的用处。
只是,她不稀罕。其实无所谓稀罕不稀罕,因为没人在乎。可是,他毕竟是一个活生生得人,即使是父亲的棋子,她还是在乎的呀。
她默默地坐在房里,嫁入皇室又如何,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她始终逃脱不了的是父亲的掌控。父亲要她坐的,是未来的皇后,比相府之女更尊贵的身份,可现在的她就连相府之女都不想再做。她多希望自己只是民间的女子,或者是江湖女侠,想做什么都无所顾及。
她从家里逃了出来,逃出来,做她的女侠。女侠,多好听。
再然后,逃出来的女侠遇到了俊俏的公子,本应该是一段风流情话,只是到头来却是早有预谋。
他骑着马,一身银色的长袍,雪白的马,似笑非笑看着她,挑着眉问:“要不要帮忙?”
生生把她求救的话挡在嘴边。她同那几个流氓斗得费劲,火红的衣衫已经被划破几处,她咬着牙,硬生生又用匕首刺了那流氓的右臂。
然后他就面色不变,看着她狼狈不堪。后来想想,也是,若他真喜欢她,当初便早早出手了吧。
她费了好大力气都无法摆脱的无赖,他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打倒在地。她又咬咬唇,感觉自己像小丑一样,而他就是看戏的。
嘴里面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从马上丢下个药瓶,目不转睛说:“不要咬嘴唇。”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紧皱着眉头,同样目光直视着他:“偏不。”语气里,有几分她都不自知的娇嗔。
男子听闻,爽声大笑起来,问她:“你要如何谢我?”
张如婉一呆,张口便骂:“无耻。”
“你这小丫头真有意思,我救你你反骂我。真是恩将仇报呢!”
“救人还索要报酬,你算什么大侠?!”
“我有说自己是大侠?”男子半眯着眼。
张如婉通红着脸,声音比蚊子还低,道:“没有。”
男子看她吃瘪的样子显然心情大好,伸出手向她,那手白白净净的,骨节分明,煞是好看。张如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沾了泥土。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男子却以后她还在抗拒,扬了眉轻笑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是打算怎么回去?”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破了的衣服,脸色微红。抬头看他的时候,那人就在阳光下,正眯眼对着她笑。生平第一次,她觉得温暖,暖得刺眼。
“为什么?”她声音低低地问,低得自己都快听不到:“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不帮?”男子反问。
她就愣愣地看着他,那一刻,仿佛心里有什么融化,然后她缓缓绽开笑容,把手递给他。
这是她自己为自己选的夫婿,她以为,她终于不再仅仅是一颗棋子的时候,她以为她找到属于自己温暖的时候。她听到她的父亲称她为太子,听到他同意了婚约。亦听到大婚之夜他却在其他女子的房间轻声安慰,她听到心底有什么在坍塌,原来,她终究是逃不过,父亲的棋子,他的棋子,从生至死,便是她一生的命运。
二十年的尘风往事,她讲起来就如同昨日。皇后早已恢复神色,还是那副尊贵的模样。而晴落,看着皇后竟觉得可怜。
“你知道吗?曾经,本宫最羡慕的便是于觅月,本宫曾经希望可以行走江湖,而她江湖多年。本宫希望得到那个人的爱护,而她就霸占他的心二十年。似乎所有本宫想要的,她全部得到了。其实本宫从未恨过她,只是嫉妒。或许曾经无数次想过要除去她,可也只是想过,而本宫,亦不得已。”
晴落摇头,是是非非,谁对谁错,到头来谁又说得清。皇后说她身不由已,可毕竟于贵妃命丧她手。对错,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我一直以为我最羡慕的是于觅月,直到今日才直到最羡慕的原来你。”皇后这次便连本宫都没有用,她看着晴落,嘴角轻笑着,只是分明有几分凄凉。
“我?”晴落讶异。
“是,你。同样都是相府之女,你自幼比我多承温情。对我漠视的父亲,却也对你关心备至,于觅月得到的是我幻想中得到的,而你得到的,却全部是我失去的。”
“为什么?”张对她的态度,到底为何。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皇后轻轻地笑,只是笑得有点僵:“就是我曾经失手打碎的茶杯的主人。”
晴落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只是,皇后为何要同她说这些。晴落警觉得看向皇后。
许是察觉了晴落目光中的警戒,皇后对她摆了摆手。“若你在凤仪殿出了什么事,默儿该有麻烦了。恨花,你不明白,默儿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才会是安全的。”言下之意,皇后不会对晴落出手。
“皇后为何,要同恨花说这些?”
皇后低下头,晴落一时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看到她左手摆弄着手指,右手撑着脑袋,面上还挂着笑:“我也不知道。”
眼前的皇后有些陌生。她本预想进宫会花一番功夫打探的事情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摆在她的眼前。而此时,她竟然无比希望眼前的皇后是自己想象中阴狠毒辣的皇后,可又有谁想到那个遥远的故事里她一路走来的隐忍。
她不知道该对皇后说什么,更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同皇后说。
看着皇后,她想着的是自己。如果齐岚风和齐岚默的争夺是以齐岚风的胜利为结果,那她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即使是齐岚风不去争夺那个至尊的位置,可毕竟也是王爷。三妻四妾何等正常,是不是早晚有一天,她也会像皇后那样,寂静深阁有多愁多少怨。她没有立场去怨恨皇后,甚至作为一个旁边者她是同情皇后的。
只是可怜之人亦有可恨之处,身不得已又如何。她午时到的凤仪殿,没想到天色竟渐渐暗了下来,凤仪殿宫门口,几棵梧桐的叶子在风下簌簌作响,仿佛低语啜泣,脚步声惊了几只雀鸟,月隐黑云,晴落努力睁了睁眼,这样的天气,怕明日是有场雨的吧。
风越来越冷,远处的天色竟有些发红,红得阴暗,仿佛血口一般。出来时候穿得略薄了些,此时在路上有点凉意。皇后要单留下同她说话,她便连着玲鸳也遣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