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府北院。浓荫着了日光,漏下满地斑驳。
浅香站在树下,不知如何是好。阿蓝遣她来禀老爷夫人,小姐转醒的消息。可眼下,老爷与夫人都还在书房。乔府上下谁不知道这规定:老爷与人在书房定是有事相商,他人不得打扰。况且侍卫还说老爷有特意地交待过。
浅香在门外已徘徊好久,可老爷与夫人却还继续着。浅香有些着急。
“王大哥,麻烦通报一声,就说是小姐转醒,巴巴等着呢!”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毕竟,那可是相府唯一的小姐,素来又倍受疼爱。
“你是说,小姐转醒了?唉!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你先等着,我这便去禀了老爷夫人,他们心里不定多焦急!”
浅香抽抽鼻子“你不也没告诉我嘛。等了这么久,小姐那边也不定是什么情况呢!”浅香小声道“是你不要我打扰的好不!”
王大冶汗颜,刚才是他拦了她,可他不也是未知晓具体事情么。更何况,小姐这次发生这样的大事,老爷与夫人在书房相商也定是为了此事。
没再多说什么,王大冶急忙去通报。
诺大的书房里,只有乔夫人浅浅的叹气,余香缭绕,整齐的书架上竟列了百本。茶早没了热气,从那主位上依稀传来“叩叩”的声响。
“羿,假如当年...”
语未罢,便传来王大冶的声音“老爷夫人,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乔夫人忙用巾帕揩揩泪,站起身来。“你说的,可当真?”
“自然是真,小人怎敢有所欺瞒。小姐那厢的浅香刚才就来报,不过…不过…小人不知是何事,怕…搅扰了…老爷夫人…”王大冶越说越低,最后竟没了声响,只恨不得找个地缝砖进去。
“你…”看王大冶如此,乔夫人纵是有心责怪,也无法再说什么。“下次仔细着就是。”
闻言,王大冶如蒙大赦,急忙叩首拜谢。乔夫人忙止了他,道:“浅香现在人呢,且让她带我与老爷过去!”
春日里的风和煦温暖,晴落站在院中,看着匾上题写的“弄竹苑”,颇位惊诧。即便是晴落不通书法,可也看得出,这写字之人的一番襟阔。遒劲有力而不失规范,豪放有略显典雅秀美。晴落蹙眉,心下道“这莫不是又出自乔恨花的手笔?”
阿蓝倒是个通惠的丫头,看晴落如此,遂答道:这字,可不是小姐的,这字乃是老爷所题,圣上亲赠的名。”
晴落心中诧异,一位相府小姐,所住闺阁小院竟是皇上亲赐院名。哪怕是唯一的千金,可也不至如此。
想了良久,竟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晴落微微叹口气,正待问向阿蓝。却听得一阵脚步声踢踏传来。
“小姐,是老爷夫人来了!”晴落抬头看向院门,微微一震。乔夫人走进弄竹苑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海棠花正飘落着,满院洁净之色。一片落瓣擦过女子的肩头,丝发飘飘。下身素白的纱衣在风中舞得翩跹,上身淡粉色的披肩越发衬出三分娇艳,隐隐露出的浅紫色的流苏襟带,也随着那片洁白飘飞。
乔夫人微微愣住,纵是多见了自家的女儿,可如今又总觉得哪里有所不同。那双眼睛分外清澈明亮,干净没有杂尘。可却分明有一丝的生疏与惊讶。
“恨花?”乔夫人略有疑惑地出声。
乔夫人的一声恨花,惊醒了晴落。晴落淡淡看着乔夫人,她倒是未曾想过,乔相与乔夫人竟也如此天人之姿。男子手挽着女子,虽未有过多亲昵,于其氛围中可见二人感情非同一般。女子生的明艳,一件绛紫的衣衫更显几分贵气。衣袖用银丝绣了牡丹的花纹,却也恰到好处。身旁的男子深蓝色长衫,朴素而不失大气,细看时,竟是镶了白玉的腰带,简约而高贵。脸上也只略有沧桑。
这样的两个人,若无人告诉她是乔恨花的父母,只怕说是哥嫂,她都信得!
“外面有风,你才病愈,怎么就出了屋子。再病着了可如何是好!”说着,看向阿蓝“你这丫头,这么就任小姐胡来!小姐姐的一时糊涂,你也迷糊了不成!”微微停顿,乔夫人走到晴落面前,整了整那淡粉的披肩,将晴落吹乱的发丝轻轻抚平,淡淡道“进屋吧。”说罢便与乔老爷爷一同进屋。
晴落进屋落了座,颇感不适,她还没有完全想透彻。不过这乔夫人倒与想象中的不大相同,为人亲和,且对下人也是没有大架子的。
轻摇了摇头,既来之,何不安之?晴落出声道:“爹娘放心,女儿已没了大碍,现在,一切…安好!”
乔夫人轻轻叹口气,只当她依旧难受。想要安慰,却听得她如此,反不知该说什么。
房里一时静默,只听得又有添水的声音。乔老爷端起茶盏,道:“你且放心,即便是不能嫁与太子,爹也定会为你另觅户人家,断然不会让我乔羿的女儿去受了委屈!”乔夫人未多言语,只是那眼神分明也是此意,又听得她缓缓道来:“恨花,现在你也醒了,身体无事便好。至于被退婚一事,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晴落心里一震,被太子退婚!难怪她院落竟会被皇帝赐名,这样解释来,倒在情理之中。
晴落微微抬头看看乔夫人,乔夫人的态度更另她惊诧。能与皇家攀亲,在古代不应当是趋之若婺的么?可看乔夫人的态度,所忧心的不过晴落的心情,反而对被退婚一事,竟是隐约有庆幸。
晴落没有多问,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茶香飘来,阵阵清新。“女儿已没事,爹娘宽心便是。至于从前的事么,过去便是过去。从此女儿再不会多想,顺其自然吧。”
听晴落如此,乔夫人松了口气:“想开便好,想开便好…”虽有些疑惑,然而看到晴落如此,乔夫人便不再多说。
乔老爷深深看了晴落一眼,端起的杯盏没有再喝一口,意味深长道:“希望如此吧!”
晴落心中一惊,看向乔老爷只越发平静。幽幽道:“父亲放心便好,事已至此,恨花还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的呢?”晴落这番话倒是出自真心,于她而言,一朝梦醒即是穿越,算是次新生,不如在这个世界努力做自己。
闻言,乔夫人竟是松了口气,为何如此,自己竟也不知。乔夫人起身来,踱到乔老爷身边,轻声道:“老爷,我们且出去吧。恨花才醒,身体还不适,莫累着她。让她再歇会儿吧。”说罢,与晴落微微一笑,便欲离去。
乔老爷也没再多说,握着乔夫人的手,二人便要出去。
“等等。”晴落出声阻拦了二人。
晴落一人躺在床榻上,还理着这段没有头绪的事情。
刚刚她在二人要出屋的时候,出声止了乔老爷与乔夫人的去向,那时的她,是想告诉他们,她已失忆的事。然而她没料到,乔老爷竟拦了她,只与乔夫人说“让恨花休息吧,其他事醒来再说。”便拉了乔夫人出去,至门口时,乔老爷却对着晴落摇了摇头,分明暗示她,不要说出去!
晴落叹口气,把脑袋埋在枕中,思绪一片混乱。闷闷道“穿什么不好,非得是俗气的穿越!”揉揉被自己折腾的凌乱了的发,晴落看着手腕上的一串香木念珠,撇撇嘴。看来,它便是让自己穿越的原因吧。
乔夫人来之前晴落便问了阿蓝,据说这个物件,乔恨花是一直戴着的,可具体是做什么用,阿蓝也不知。还是她后来问了浅香才知道,原是三年前乔夫人替乔恨花求姻缘得的。晴落苦笑,原来她与乔恨花的相似之处竟在这儿-相同的念珠。前世的她也有串一模一样的,是小姨到庙里求来,保她平安的。
思及此处,晴落眼中酸涩,只感觉到液体要沁了出来。用手帕揩了泪滴,晴落静静坐着发呆,望着那念珠出神。
一阵香味隐约从鼻尖跑过,晴落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叫了两声。门口的阿蓝也浅浅笑出了声。阿蓝站着已有段时间,乔夫人临走的时候便吩咐,给小姐准备些清淡小吃。然而当阿蓝进来时,晴落却正发着呆,眼中分明有一阵忧伤。让人看了无端的心疼。
“小姐先吃些东西罢,夫人走时吩咐让厨房做了。这些是阿蓝按着小姐说的,请你厨子改了原先的口味,味道都还算清淡。”
晴落顿感心暖,喝口热姜茶,眼前却一片迷蒙。“阿蓝。”声音有些生涩,晴落微微顿顿,牵出一丝笑,又接着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刚刚到乔府不是很久吧!”几乎是肯定的语气,晴落定定地瞧着阿蓝。浅香知道她臂腕上念珠的来处及作用,而阿蓝对此却一无所知,分明在她身边并不长久。
“是,小姐。”阿蓝倒没多犹豫,回答了晴落的问题“阿蓝是近一个月前到的府。”
“是如何来相府的”晴落问道。她并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喜好。只是,毕竟阿蓝算是目前为止她接触最多的人,况且日后在她身边照顾,她定然要打探清楚,才算放心。
“阿蓝是逃荒至此的。“像是在回忆什么,阿蓝的眼前蒙了一层水雾:“镇丰州闹饥荒,州县却不开粮仓。镇丰州百姓有的饿死,还有没钱就医病死的,日子苦不堪言。阿蓝很小娘亲便去了,与爹爹相依为命,逃荒的路上,爹爹不幸染疾,不久也去了。阿蓝没有银两安葬…遇上了老爷夫人,老爷与夫人仁善,正赶上一直照顾小姐的春桃嫁人回了家,夫人便让阿蓝来照顾小姐。”说着,阿蓝抹抹眼,她来之前便听人说小姐是个心善的人,其他的小姐一般都不许身边的丫头嫁人,而乔恨花不仅让春桃嫁了人,还怕她日子艰涩,给了她一笔银两。
听着阿蓝的话,晴落未料是这样的状况,“对不起,引你伤心了。”晴落抱歉道。
“小姐莫折煞奴…阿蓝,这本是阿蓝早该答了的。”
‘早该答?’晴落思忖。“你是说,我以前不知这些?”
“嗯,阿蓝进府不过一个月,不多久前才被派来照顾小姐,况且平日主要是浅香在照顾,小姐前些日子又…生病。阿蓝一直未来得及说。”
晴落站起身来,自顾走到窗前,看着那海棠花飞发呆。
“阿蓝,你说,你是镇丰州人?”晴落回神,刚刚在阿蓝回答时,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才反应过来。镇丰州?为何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哪怕是古代!她到底,穿到了哪里?!晴落回头看着阿蓝,眼神中分明是一片惊疑。定了定神,晴落道:“阿蓝,你明白的,我失忆了。从前的事,全部都忘了。
“小姐是想知道以前的事么?”
“嗯,你且说说吧。现在是哪朝哪代?”晴落慢慢道。她果然没有看错,阿蓝的确算是个聪明的丫头。如果这个丫头对她没有贰心,她可算是捡了个便宜,不为别的,仅仅是说话就省力气。
一片落瓣飘向窗前,晴落伸出手掌,却将它吹向远处。夕阳的光影映在纤白的玉臂上,越发显得莹莹洁净,仿似透出了光亮。
“阿蓝,刚刚,还记得我向你询问何事?”晴落玩弄着手中的绢帕,看着上面绣的“乔恨花”三个字,叹口气,心下明白,定是乔恨花所做。
阿蓝稍做思索。“记得,小姐。”
“嗯”晴落答应了声,看阿蓝没了下文才又接着说:“阿蓝,你应该明白,我向你问这事,可不仅是为了听你这一句‘记得’。”晴落看向阿蓝,放下手中的绢帕,又道:“还有,我从前用的这些帕子,便都撤了吧。是拿去送与其他婢子,还是典当,你自己看着办吧。然后,你再与我绣几块儿带竹,带莲,或是海棠的绢帕,上面只一落字便可。”
阿蓝疑惑,却只听得晴落又道“你不必问为什么,只管去做。我自有一番道理的。”
阿蓝答了声‘是’,又看着晴落,脸上泛起笑容,才慢慢道来:“小姐,这里是双唐王朝。现今是临宣二十一年。”
晴落苦笑,果然她没猜错,是个架空的朝代,一个她所陌生的朝代。
“我们现在是在都城么?”晴落起身,推门向外走去。
“一枝海棠扑鼻香,满院春色送花归。”晴落望向院中,不觉低声吟来。身后的阿蓝只听得晴落咕哝了句什么,以为晴落依旧是在问她。
欠欠身子,阿蓝又道:“这里,是都城永宁。”
“永岁安康愿长宁。”晴落慢慢吟来“阿蓝,可是这个意思?”
阿蓝略有不解地看向晴落“阿蓝不知,大概是如此吧。”
晴落点点头,清风乱了发丝,只随着落花空中飘扬。思及乔老爷与乔夫人所言,晴落顿了顿又问:“你再与我说说,太子退婚一事,究竟是什么情况?”晴落不解,这乔恨花生于相府,身份算是显赫了。生的又是国色天香,便是神仙妃子,怕也如此了。再依阿蓝的说法,又是个性子极好的,心地纯善,又怎会被拒婚?
阿蓝皱皱眉,呶嘴道“小姐许是忘了。却说那太子也着实过分!”阿蓝气愤,手中的一方手帕都要给铰烂。“谁人不知,小姐与太子的婚事,是自小便定下的。据说在小姐七岁时,便与宫里有了这一打算。只是三年前才正式赐下婚来。谁知现在,太子竟然悔婚,公然到府里来退了亲,还拿走了皇后曾给的信物!”
看阿蓝如此愤懑不平,晴落有些羡慕乔恨花,有这样忠心的丫头。一方面,自己心下,多少生出些在他乡的温暖。
晴落抿唇一笑。与阿蓝相处,还算自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暮色红晕暗新枝,落瓣空残瘦”晴落望着那飘飞的海棠花海失神。
前世母亲也曾在院落中种了棵海棠树,倒并非母亲喜爱,主要是小姨的缘故。每年春来时,晴空下便绽出洁色的海棠花。偶下场雨后,晴落曾听小姨吟过:香色洁白泪雨浓。曾经的晴落不很能体会,如今到了异世,也并无雨,竟空生出些感慨。
阿蓝不晓得晴落突然间的唉声叹气,看着晴落似是悲伤的眼眸,竟有些心疼起来。阿蓝只当是自己钩起了往事,引了晴落心伤,苦恼道:“是阿蓝的不对,引小姐伤心了。”
晴落却伸出手,将阿蓝被风吹得散乱的发,揶至了耳际。“傻丫头,说什么呢。你家小姐没有因为你的话而伤心,不过是看这花谢花飞的,想想这断了的红绡青愁,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轻柔的声音,很快又随风散去。
阿蓝愣愣看着晴落。从阿蓝记忆起,娘亲便体弱多病,同邻的说起来,只说她家有个拖家滞口的,是极不吉利。周边能交付真心的,自然是少之又少。后来母亲去逝,周边的人说,她家的扫把星虽然是走了,可还留了个小灾星。更说,是她克了母亲。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因着有些声望,又爱怜她,所幸她未遭遇过多的为难。镇丰州大荒,十里八里的人便将这天灾推到她的身上,要去她以活命。是父亲带她千难万难逃了出来,却因为缺少盘缠,父亲染疾无法治理,加之又是饥饿,父亲也离她而去。自那之后,她有多久再没有得到这样的爱怜?渐渐,水雾迷蒙了双眼,可阿蓝却依旧望着眼前的身影。
用绢帕轻轻拭去阿蓝眼角的泪水。“哭什么?你家小姐都还没哭呢。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再哭可就丑了,你家小姐也不要你了,以后看谁娶你!”晴落捏捏阿蓝的鼻子,并未多问。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回忆,选择保留心底,别人没有干涉的权力。
阿蓝却急了起来“阿蓝不哭了,这样就不会丑,小姐别赶阿蓝好吗,阿蓝哪里都不去!”看阿蓝如此,晴落会心一笑。“又没说真撵你,看把你急的。”
阿蓝顿时眼睛明亮,喜笑颜开起来“阿蓝就知道,小姐定不会撵了阿蓝。”
晴落抚抚眉心,她倒不知,阿蓝竟如此小孩子气。不过总归不算坏事,以后放身边,她也安心。
海棠花飞,迷离了晴落的眼。晴落缓缓闭上眼睛,任海棠花擦过发际,沾了衣襟。
睁开眼时,看着一片素玉青色,晴落微微一笑,那笑,足以惊艳岁月光华。“任我青丝尽飞舞,终不负日来方久长!”红日似乎是要西下,晴落呆呆看着,竟突然想到古时女子的迟暮之悲。晴落叹口气,伸出手来,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看向斜阳,她,绝不要那样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