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这种事情是个庞大的工程,虽然军议在上午就已经决定,并且通知了军官们,但是具体实施起来,需要军官们一级一级转达。哪些可靠的士兵可以做先锋,哪支部队负责断后,哪支部队负责掩护,还有哪些军官负责哪些事情,等等等等,一直折腾到傍晚时分,军营里还是忙忙碌碌的,喧闹不停,看样子到晚上还未必能安排妥当。
王朴本来就很紧张,在这样乱糟糟的环境当中,更加的不踏实起来,索性在军营里四处转转,也好放松放松。
梁俭听说王朴打算在军营里走走,表情很是古怪,第一反应是王朴害怕作战失败,打算借机会开溜。有些鄙视之余,又有些头疼。蒲雄很看重这个人,所以才把自己派过来做贴身侍卫,要是自己拒绝了王朴的要求,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明显是在提防他,而让对方面子上不来,那样的话可能会比较麻烦。所以想了想还是同意了王朴的要求,不过他也不能一点也不防范,真让王朴跑了,他对蒲雄也没办法交待。犹豫了半天,还是委婉的提出军营里都是些莽夫,这种时候又比较乱糟糟的,自己还是陪同在一起,免得有不开眼的家伙冲撞了贵人。
王朴没有察觉到梁俭的犹豫,反而感觉梁俭说的很有道理,有了梁俭这样的军官在身边做保镖,自然安全,还能多一个伴游帮着介绍一下军营里的事物,免得自己闹出什么笑话来。他倒真没想过逃走,毕竟人生地不熟的,马上又要打仗,呆在军营里总比外面要安全得多。
因为快到晚饭时分,所以到处都看到士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饭。作战之前,不可能让士兵饿着肚子,所以今晚有足够的粮食让士兵们敞开肚皮吃,而且不限几顿。王朴问了一下才知道,往常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还是在粮食比较充足的时候,大多数时候,连一天一顿饭也未必能够保障,这让习惯了一天三顿外加点心宵夜的王朴听了有些目瞪口呆。
“这样让士兵饿着肚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没有饭吃怎么有力气打仗呢?”王朴斟酌了半天,觉得这个问题还是问一下比较好。
梁俭被这个问题问得哈哈大笑,这让王朴更加诧异,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这些人来当兵,就是因为没有饭吃。如果让他们天天吃的饱饱的,又怎么愿意在战场上跟敌人拼命呢?”梁俭给王朴解释了一下其中的道理。“要想吃饱饭,就要努力杀死敌人,打了胜仗就有粮食给他们。不然,打了败仗还能吃得饱,士兵肯定就会偷奸耍滑,不会卖力了。”顺便暗暗鄙夷了王朴这种何不食肉糜的纨绔心态。
这套神奇的理论让王朴听得目瞪口呆,想要辩论一二,又觉得不知道从何说起。看着梁俭理所当然的模样,他还是放弃了说服对方的想法。
军中的伙食其实更像是大杂烩,王朴看了半天也没闹明白士兵们从作为炊具的瓦罐里盛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看上去似乎是几种蔬菜和水煮出来的一种汤,没有任何的佐料,更没有什么荤腥,但是更让王朴惊讶得是士兵们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味道很好的样子。而且士兵们的胃口也让他长了见识,不管粗粮、细粮,黑乎乎的窝头还是黄灿灿的小米饭,整筐整筐的食物一端上来,一转眼就被军汉们抢得精光。这让王朴回想起来一些电影里的搞笑场景,只不过现在他却笑不出来。
另外,他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一些士兵吃完了饭,就跑到一边耍起了刀枪,或者做各种运动,似乎是为了消食。但是吃饱了做这些剧烈的运动,难道不怕肠胃痉挛吗?
没多久,就发现真的有人在满地打滚——王朴以前有过吃饱了乱动结果肠痉挛的经历,看着那些士兵的神情能深刻体验到到底有多么痛苦。但是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其他的士兵一面哈哈大笑,嘲笑这些不幸的战友肚子不争气,一面继续盯着饭菜狂吃,似乎要把一辈子的粮食一顿都吃个干净。
大开眼界的王朴彻底打消了对古诗词中军旅生活描述的美好印象。什么与子同袍云云,反正军官们的伙食就跟士兵不太一样,至少能看得到肉块。
这个时候,王朴注意到了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许多夫子还在忙忙碌碌的搬运东西去河边,明天一早就要跨河进攻了,所以准备连夜搭起几座浮桥出来。
“等这些人忙完了,还能有饭剩下来给他们吃吗?”站在远处看着那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夫子们,在一个个凶神恶煞挥舞着皮鞭棍棒的士兵监督下干活,王朴是不相信他们都是先吃饱了再来干活的可能的,对于自己想法的可能性,也觉得不太靠谱。
事实证明他能这么想还是太幼稚了,梁俭听到王朴的提问之后,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很不解的反问道:“为什么管他们吃不吃的饱?士兵们的粮食都不够吃的,还要拿出来喂饱了他们,不是让他们更有力气逃走吗?”
王朴觉得要是再问什么不吃饱怎么干活这种问题,只能会遭到更大的鄙夷,但是还是忍不住换了一个问题:“要是他们都饿死了,我们怎么能保障足够的夫子呢?总不能让士兵来干这活啊?”
“死了就再去抓就是了。”梁俭理所当然的说道:“能够干活的人到处都是,只要费上一些力气找一找,总是能抓到的。”现在他对王朴的世家子弟身份也笃定不疑了,只有这些豪门大户养出来的子弟,才会这么不通俗务。所以王朴问的问题尽管觉得有些愚蠢,也懒得再鄙视了。
王朴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一点提问的心思也没有了,他现在才算了解什么叫做能为太平犬,勿为乱世人。这句话的背后是多少人的累累血骨积攒出的,恐怕只有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能有所感悟。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朴默默的念出了这句流传了千百年的诗句,心里现在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
“先生好学问。”梁俭虽然是个武将,但是也觉得这句诗听起来很不错,要是自己能在别人面前念上一念,一定也显得自己很有学问,适才对王朴的鄙夷立刻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客客气气的向王朴请教:“这是哪位先贤说的?”
“这是一位诗人写的。”这其实出自唐代诗人曹松的《己亥岁二首》其中的一首,在后世流传甚广,不过王朴记不住具体出处,但是他确定应该不会早于隋唐,所以含糊的说道:“我也记不住是在哪里看到的,不过一时有感而发罢了。”顺便把末尾两句说给梁俭听。
梁俭对于诗中表达的悲天悯人的思想并没有太多的感触,打仗自然要死人的,心疼死人还打什么仗,总不能看到敌人就投降吧,做了别人的俘虏还不知道会落下什么样的下场。不过这些诗人说的话写的诗别人似乎都爱听,自己将军也经常念一些类似的诗句,显得很矫情,虽然他做军中决断来从来没有被这种情绪影响过。梁俭觉得自己跟将军最大的差距就是自己不会这些诗句,跟上层的人物说不上话,所以默默在心里把这两句诗念了几遍,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了,念给别人听。
王朴看到梁俭虚心求教的样子,心情有些好转,看样子这个军官也被自己引发了同样的情感,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无论什么时代,都不忍心看到这种同类相残的情景。不过看看那些皮鞭棍棒下工作的民夫,他的心情又灰暗起来,自己能影响一个军官,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又能济得多少事呢?
想到这里王朴觉得一点也没有了继续看下去的欲望,向梁俭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