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离在羽林营躲了小半月才回到自己的宅子,自从封侯以来整整十日,从前那些从未正眼看他的贵族、官员竟是络绎不绝地到府上送礼道贺。他又最是厌恶应酬周旋,那日下朝后看见自家门口的人群之后他干脆径直骑马去了营地。
他刚在书房喝了口茶,只听见外面的仆从向宣留侯行礼,知道自己又不得消停了。
“哟,霍将军…哦不…侯,爷,躲了这么些时日,终于肯从军营出来啦?”刘炈一面向书房走着,一面调笑地说着。
“军营里没有侯爷这样的贵客,霍某自然不舍出来。”霍回应道。
“呵,我可是好心来带你去散心的,在军中憋了这些个月,回来还往军营钻,我看你是自虐成瘾了吧。”刘炈一边坐下,一边自己拿了茶杯倒茶喝。
“又是哪个乐坊的姑娘让侯爷念念不忘了?自己去就是了,还借看我的名义。”霍离知道刘炈好色好酒好乐的秉性,揶揄他道。
“我是那么浅薄的人吗?美人如玉,我是赏玉之人。”刘炈有些不满,转瞬又笑着说道:“这次可是让我见着和氏璧了!”霍离并无兴趣,刘炈依旧自顾自地讲着:“洛神坊你知道吧,就是向敢那帮公子哥常去的乐坊。”
“你不是不常去吗?”霍去病反问道。
“好歹我也是宗亲,怎么能与那些官宦子弟一道?”刘炈故作姿态地喝了口茶,“不过那天我正巧路过洛神坊,看见平时不来的刘氏公子们一队队地进去,我想肯定有好东西,就跟了进去。起初还是些寻常的舞蹈,我渐渐地也就没了兴致。正当我想走,一个红衣舞娘出现在了台中央,她穿着安息舞衣,用薄纱遮着脸,随着琵琶曲跳舞,可谓风姿绰约,摇弋生辉。”刘炈摇头晃脑,一脸沉醉地说着。
“你不是最厌恶胡姬吗,多日未见炈公子又改了性子?”霍离玩笑道,脑海中却浮现出葛蔓子的样子。
“我是厌恶胡姬的,可那薄纱下的脸,面若芙蓉,鼻如垂露,那双眼睛却又带着莽野。舞毕,她一鞠躬,那面纱滑进了舞台旁的火盆里,她也不慌忙,待轻纱烧着,缓缓起身,皎容映着火光,真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霍离见自己的朋友如此忘情地讲着,觉得有些好笑,可又觉得,这句诗正是自己初见葛蔓子时心里出现的句子,可她不像是桃花,倒像是桃花酿的烈酒。他突然有些欣喜,莫非真是蔓子?
“美人如此,霍将军赏不赏光啊?”刘炈见霍离难得显出点兴趣,更加殷勤邀约,霍离便应下了。
晌午时分,洛神坊外的院落中,身着常服的舞姬们一字排开跟在蔓子的身后学习她的舞姿。蔓子每跳一个动作都会停下来,一一检查舞姬们的神态、动作,再教下一个动作,就像娘去世后那群照顾她的安息舞姬教她时一样。几个时辰下来,动作都教完了,她就叫舞姬们自己练习,自己则坐下休息,她瞥向了敞开着的后门。洛神坊的后门连接着长安最繁忙的北市,小贩的叫卖声是院落里不变的背景。相较于陈貅位于城南幽静的别院,这里更像是她娘魂牵梦萦的长安。星罗棋布的楼宇、数不尽的雕梁画栋,精致的马车、镀金的辔鞍,中原独有的草长莺飞的春日,和如画一般的公子与小姐。转眼,她已经在“母亲的”长安待了五天了,这几日,无论是陈府上下,还是洛神坊的秋娘、舞姬、小厮们无一不对她恭恭敬敬,这倒让她有些不适。
夜幕即将降临时,歌舞坊开始筹备开门迎客,蔓子便在院中等着陈府的马车接她,平日除了秋娘的贵客,很少有外人出现在后院。蔓子猜想,大概唯有这贵客才会是陈貅感兴趣的对象,就像在在天香酒楼,只有包厢的客人才是掌握商讯的人,她便对这些贵客多留了些心思。可她又觉得有些奇怪,这几日被秋娘领进来的客人,大多衣着不如陈貅华贵,不知道陈貅到底想要什么呢?正想着,陈府的马车到了,她照例坐进了车里,马车方起步突然一个猛子停了下来。她扶着车杆,听见一阵马嘶、孩子尖利的哭声、对面车夫的叫骂声,和秋娘两边道歉的声音。“两位爷,没事吧?姑娘没事吧?这谁家的孩子啊,就这么放在路上,惊了两位爷你们谁担待得起?”
“不碍事。”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声音低沉。
“秋娘,这位可是冠军侯,这点颠簸怎么惊得到他?”这次似乎是另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柔和。“不过秋娘啊,在你家门口出了这事,你怎么赔我啊?”他言带笑意,似乎没有为难秋娘的意思。
“见过侯爷!才听闻您大破了匈奴,今日一见果然英武非凡啊!”蔓子听见大破匈奴几个字,微微皱了下眉头,阿西木爹爹和娘死在面前的画面又一次闪现在她面前,平日里繁忙的客栈消失在熊熊的火焰里,她被平奴拖着踏着死人逃出炼狱一样的其尔邱镇。这些都是无尽的战争和复仇带来的。这大破匈奴四个字背后,有多少像阿爹一样的勇士被枭首,有多少的女人被俘虏,又多少孩子在沙漠里迷路然后死去…
秋娘顿了一下,继续说着,“炈侯爷,瞧您这说的。侯爷们屈尊我们洛神坊已是罕见,我就算卖了我这歌舞坊,都赔不起侯爷啊。不过侯爷要哪个姑娘陪着喝酒,那我秋娘一定吩咐姑娘加倍用心服侍着,侯爷您看行吗?”
“哈哈哈哈哈,正合我意。”
少倾,秋娘又走到蔓子的马车窗边,小声询问蔓子是否安好,蔓子掀开帘子,微笑着说没事,她瞥见了对面马车上坐的两位“侯爷”,一位斜靠椅背,另一位转头在看差点被撞的孩子,她心中烦乱便放下帘子叫车夫走了。
霍离见孩子没事,便跳下车去,走进院落里等和乐坊管事闲聊的刘炈。刘炈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秋娘一个劲地在一边陪不是,霍离有些奇怪,不知什么事情还能让他不高兴?“霍将军没福分啊。”刘炈一边叹气一边走过来拍了拍霍离的肩膀,秋娘也小步追了上来,抬头看见霍离,又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方才与他寒暄时秋娘便觉得这位霍将军神情骇人,现在他站起身来,压迫感更强。她又堆上笑容对刘炈说:“侯爷息怒,那姑娘是陈掌柜的朋友,是乐坊的客人,来之前就说好了不会上台的。三日前的两场舞啊,是我们坊主不信胡舞还能吸引客人,那姑娘向我们证明才跳的。这不,我们舞坊的姑娘都学了七八分了,侯爷再等两日,姑娘们一定跳得不比她差。”
“这姑娘性子这么烈?”刘炈听了反而更觉得有趣。
“可不是吗,您说现在胡姬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了,我们不信也是有理由的。那姑娘二话不说,换了舞服就上台跳,一场下来客人们都不舍得走了。夜晚她又跳了一次,就是您来的那次,好多贵客都来了,顾老爷这才请她来当教习。”
霍离对这些脂粉气味的话题没什么兴趣,站在一旁专心想着如何能破解匈奴诱敌再包剿的战略,一则汉军不了解沙漠的地形,二则很难判断对方是否为敌人主力……
刘炈见霍离站在一旁神色凝重就知道他已经心不在此,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拽着霍离进了乐坊,一同把酒聊天。
蔓子回到陈府,依旧有些神情恍惚,只是由着习惯经过小书房,沿着花园回偏院。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她猛地回头才发现是陈貅,身边站着许久未见的屈先生。“姑娘有礼,多日未见可还安好?”屈先生照例向她行礼,“在下还有事物要处理,今日无法和姑娘叙谈,先告退了。”
蔓子告别了屈先生,有些奇怪为何陈貅回长安后会如此清闲,以往阿西木爹爹购置货物回去后,都是四处张罗卖货的事情。“葛姑娘有事情想问我?”陈貅又带着那种笑容看着蔓子。蔓子有些奇怪,按照屈先生所说陈貅只比她大六岁而已,为何总看着自己像看着后辈一样?“是啊,陈掌柜对蔓子的身世了如指掌,蔓子却不知道陈掌柜的。”
“这个啊,陈某还以为葛姑娘又对陈某的商行运作感兴趣了。”陈貅笑着,领着蔓子进书房喝茶。
“这个也感兴趣。”蔓子浅笑,学着屈先生的样子,慢悠悠地滤茶品茶。
“在下姓陈,单名一个貅字。是蜀地的丝绸商人,如今也做做别的买卖。有结发妻子,有一子今已八岁均在蜀地。葛姑娘可还满意?”陈貅气定神闲地慢慢讲自己的家世。此刻他对蔓子的戒心已收回了八成,从离开圻鄯的那一天起就加紧派人调查了葛蔓子的身世,刚刚屈伯仓带回了准信,从不同的渠道打听出的消息来看冯勇说得均是实情,眼前这个倔妮子大概就是不想再劳烦父亲的好友了,而作为一个带着汉人相貌的女子又无法在关外立足,才想回到汉庭寻找亲人吧。
“掌柜可不像已为人父的样子。”蔓子发现自己被逗弄回击道。
“小妮子今天说话倒像伯仓一样不直接了。”陈貅笑了笑看着蔓子。“往后不必叫我掌柜的,叫我陈貅就可以了。”
“那样屈先生会唠叨死我吧。”蔓子叹了口气,“所以你为何最近反倒清闲了?阿西木爹爹每年带货物回安息后都是最繁忙的。”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筹谋了商道,买家,剩余的随意找个信任的人即可完成了。再加上有伯仓盯着,也没什么要我管的了。我便享几天清闲。”
蔓子恍然大悟,自己从未想过可以不用事事躬亲。
“小妮子没有想问我为什么我要让你去洛神坊?”陈貅靠在椅背上,看着手中的茶杯,表情严肃了几分。既然是个无根的人,这把利剑还是能收归己用的好。
“我以为陈掌柜不愿讲。”蔓子见陈貅表情凝重,不知道他是戏是怒,原本她自以为见过各色的人,能看穿别人的心思,而到了这汉庭巨贾面前,自己竟是连话都快听不懂了。
“我猜你想到了五分。”陈貅看向蔓子,“你知道我有求于顾坊主的客人。其实我需要的并不是洛神坊现在的客人,而是只有有新奇玩意才会露面的那一拨,刘氏宗亲。他们多为王公贵族,不屑于流连歌舞坊,而是喜欢请歌舞伎在自己家中表演。其中有一个特例,宣留侯,刘炈。他袭了他父亲的侯位却不精骑射,不理朝政,只一心结交朋友,沉溺歌舞美人。他是洛神坊的常客。”
“掌柜想让我接近他?”
“我的确需要接近他才会有的商讯,可是如果姑娘不愿意……”陈貅又循例没把话说死。
“愿意。”蔓子打断了陈貅的话,“可是事成之后,你要告诉我你在朔方做成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