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建议出乎我的意料,却也正好响应了我的自私之想。看来,领导对下属的心思,其实都有数。当然,这也未必不是首先考虑了他自己。
我没法子马上回答。
如果马总是去分公司当老总,尽管远离了集团的权力核心,但未必真是坏事。
集团内部本来就流传着一句话,是说如果没当过分、子公司的一把手,那就不能称为在华信真正当过官。
分、子公司的一把手,有着对于人、财、物的直接支配权。这些权力,比起在总部当个什么部门的一把手,其实强得太多了。马总虽然是宣传部的老总,可他为了报销区区的45万白酒发票,受了多大的委屈。而这笔钱,对任何一个分公司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当时SC分公司早就做主垫支了,就是明证。一件分公司领导可以随意拍板的事,对马总而言,却成了一个受制于人的把柄,这本身就很说明,那句传说,绝对不止是传说。很靠谱。
他看我有一阵子没吭声,微笑着说:“是不是,太突然了?”
我呵呵一笑。
“要不,你先考虑一下吧,不忙着做决定。”他微笑着补充。
但是,我立刻察觉到了,我这时的犹豫,对他其实是一种很大的伤害。
很可能,他本以为,我会立刻点头应允的。
去分公司,做办公室的主任,所能得到的种种实惠,以及通过这次历练,将来可让我得到的回报,在他看来,其实是不应再有任何的思考,就可以马上做出决定的。
更何况,哪怕没有任何好处,但他既然开了口,我怎么还能有任何的犹豫呢?
我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冷场。但是,我似乎也不准备补救。这回有些奇怪,我心理上,似乎并没有很明显的不自信。
马总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这个,你看了吗?”正是新版的宣传手册。
我有些释然,忙说:“刚看了,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这四字实在是万灵膏药,答起话来可进可退。看过了,但看得还不细。既不是不认真,又不是很认真。
我心里其实还在想着他刚才的问题。是不是应该很痛快地点头呢?我的态度不鲜明,表现出犹豫,肯定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对我会有什么影响呢?
但很明显,马总的思路已不在刚才的问题上了。
他摇头道:“有的人呐,不懂得,应该诚实地面对历史!”顿一顿,“不能诚实地面对历史,就无法把握现在。不能把握现在,就不能把握将来。这种人,迟早要付代价。”
我终究是个俗人,一听到别人说大道理,就觉得耳鸣。不过,这一回,马总的话似乎很入我心。他爱研究历史,一定从历史中找到过很多灵感和佐证,对各种现实问题观察得深刻而细致。
他说:“一帧照片都容不下。多大的笑话!集团现在各种议论,都说,抹杀历史是没好处的,因为每个人自己,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我点头。
他说:“而且有人,还把储董事长的亲笔手书也摘掉,挂了幅《满江红》。”停一停,“可笑。”
他说的这事,最近集团内部也八卦得很厉害。
储董事长上任之初,手书了“励精图治”四字,让人做成牌匾,作为集团领导班子的集体勉词,挂在大厦28楼的董事会专用会议室。但元旦前,听说被摘掉了,另挂上了一幅集团很早前从香港佳士得拍卖会买回来的,据说是岳飞亲笔的《满江红》字帖。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恐怕有人,是这种心态吧。”
马总的语气很平淡,但嘲讽的气味,不用闻也清晰可辨。
“可是,有什么旧山河等他来收拾呢?”
我会意地笑了笑,没说话。
“而且,自比岳飞,也很牵强吧。他要明白,岳飞到头来是什么下场呢?‘早知埋骨西湖路,悔不鸱夷理钓船’。岳飞是个大英雄,但他死于非命啊。”
这话,分量很足了。我连会意的笑都不好挂在脸上了。
但他还是掷地有声地继续:“对历史不诚实,和历史争高低,早晚要吃亏的。”
我又开始点头。
马总能向我敞开心扉,于我是莫大荣幸。但我也知道,这种时候,我最好就当个听众。我相信,他现在最需要的,恐怕也就是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