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明白黄方安今晚的来意了。
看看那箱酒,我笑道:“谢就谢嘛,搞这么客气。再说我又不是白借你,讲好了有利息。”
那天和戚思远、郭可扬、黄方安喝完酒,回来的路上,郭可扬跟我追了个电话。
他说,他问我借的这笔钱,是想跟戚思远合伙,一起做笔大买卖。他本来有本金,只是一时周转不过来。
当时,我正坐在戚思远的卡宴车里,可能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大款了。看到一旁的黄方安不胜酒力,歪在真皮座椅上昏昏入睡,想起他在酒席上含泪和我说的一番话,我忽然莫名其妙,一口答应了郭可扬。
这事,现在想起来很不靠谱,不像是真事。
“利息你只收我十分,很难得的。”
他望着我。
“现在,市面上难找钱。总之,不多说了,谢谢你,关键时刻讲情义。”
我笑了,挥挥手,“得,讲情义,说得我像个跟你一样的成功人士了。”
他也笑了笑。
我说:“钱你可趁早还我啊,将来我真得买房的。我还没结婚呢。”
他点头不止,“行,你哪天结婚,我就哪天还。”说完看茶杯,好像在琢磨杯里的茶叶是不是真的以前专供皇帝喝。
我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半,心里明白,今晚不可能再给马总打电话了。
一阵着急和无奈,搅得我心口痛。
我说:“要不,你自个看会儿电视?我还得给领导写材料去,明天开会。”
他点点头,摇摇晃晃站起来:“你忙你的,我再放泡尿。”根本没听出我的弦外之意。
他从厕所出来,见我还在客厅坐,纳闷道:“怎么还坐着?不得改材料去嘛?”
我笑笑,“思路断了。干脆陪你再坐会儿。”
他点头,“也行。”坐下来。
其实我哪有什么话好说,心里堵得很。
“开会,就是大家说些车轱辘话,要什么思路?”他忽然说开了。“你们领导,平时肯定跟你们唠叨过不少东西吧?把他的话,Ctrl+C、Ctrl+V,就得了。”
我摇头,这种事,他哪懂,
“真是,你们领导看了材料,一定夸你是才子,说你能写,会写。”
我说:“哪那么容易啊,你以为领导是傻叉?”
他喝口茶,摇头,“领导傻不傻,我们都清楚。他傻能领导你?”
我说:“是啊。”
“但你只要把领导平时说的话写出来,文字上做点修饰就可以,他准保夸你。”
我摇头。
他就笑了,“兄弟啊,你真可惜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干什么不好,却拿来熬夜编些个车轱辘话。”
我叹口气,想笑他胡说八道,但是没力气。
“领导照着稿子念一通,好像慷慨激昂,其实说不定他自己都烦。而且啊,下边同志们,估计也没几个当真听。大家都浪费。”
我重重叹口气,附和他。
“真的。其实,当年我劝你跟我一起干,你不听。一晃十年,你看你混得值不值?”
他的话让我措不及防。
但是,似乎也让人有些恼羞。
好端端的,提这些陈年往事干什么?
你他妈混得有多好吗?那干嘛还找我借钱?
我跟郭可扬,都是1999年从BJ邮电大学毕业。
之后他进了中国电信,我也留京,进了一家国企。
当时,我觉得自己挺光荣。我家里没关系,父母只是SC一家老厂子的工人,祖宗八代没出过有身份的人。我觉得凭自己能力,在BJ留下来,挺牛逼。真是,四海都在脚下。
但,我在那家国企只呆了一年多。2001年4月,下狠心辞了职。
促使我辞职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我父母那年,双双从工作二十多年的厂子下岗。他俩都只四十六七岁,正当壮年。
这事让我大受刺激。
我父母工作的厂子,是三线建设时期有名的大厂。当年,在我们SC全省都很风光。
我父母是双职工,更受到周围人的羡慕,觉得他们一辈子都衣食无忧似的。
所以,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们最后会是这种结局。
痛定思痛,我明白父母的命运已无可挽回。光阴逝去,必定只好走下坡路了。
唯一有益于将来的是,我得从中吸取教训,不步他们的后尘。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自己创业,为人生打造一个永不破碎的饭碗。
祸兮福所倚,我父母下岗,既为我创业提供了精神动力,也提供了物质条件,因为他俩还得到了一笔工龄买断款,总计22万多。当时算是一笔很大的钱。
他俩商量后,决定全留给我,让我在BJ买套房,为将来结婚做准备。
可我动了个脑筋,用父母这笔钱成立了一家公司,租门面,在中关村做起了通信器材买卖。
也是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京东的刘强东当年大学毕业,也在中关村做买卖。真搞不懂,卖电脑和卖通信器材能有这么大的区别。他发家了,我却没有。
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反正,到了2002年6月,我的公司只能关门。
即使过去了快十年,有些事,现在只要我愿意回忆,都能记起来。
关门前几个月,账上的钱越来越少。每往外花一笔,都让我撕心裂肺似地,好像要死一回。喉咙被人扼住,肺里的空气只能往外抽,却不能往里进,几乎窒息,但又没马上断气,还以为自己可以再次站起来。因此,可以十分清醒地看着自己的公司用一种万分痛苦的表情,万分痛苦的姿势,慢慢倒下去,像极了电影里英雄死去的慢镜头。
钱终于亏光,人也陷于绝望。
还剩几张办公椅和几台电脑,最后不得不留给房东抵房租。
一点可资回忆的硬件都没剩下。至今剩下的,只有行将濒死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