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根本没在意还有两个人在等我。
直到黄方安问我:“郝总,今晚去哪吃啊?”我才醒过来了。
宁靖敏感些,问我:“郝大哥,你怎么了?脸这么白。”
黄方安这才注意到什么,也说:“是啊,你脸好白。”
我没回答。心里全是乱的,忘记了他俩为什么等我。
坐下来,从桌上抽出一份文件,翻开一页,拿起笔,在空白处随意写字。
黄方安笑道:“哦,马总是告诉了你什么好股票吧?”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抽出来的不是什么文件材料,而是一本《理财一周》。
烫了开水似地,我马上丢开它,从桌板下拉出电脑键盘,敲敲键。
电脑屏幕是黑的,没反应。
我重复敲几次键,心想难道是处于休眠状态。低头看桌子底下的机箱,没有任何指示灯发亮,才记起早关了机。
这时,我才想起来,黄方安和裴梨屏是在等我一起去吃晚饭呢。是我请客,约了他们。
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让我对他俩说,今晚别聚了,咱们散了吧。
可是,这种强烈的冲动却无法变成行动。我无法说出口。掩饰真实的想法,真是太痛苦了。让我恨不得一头撞在电脑屏幕上,把自己撞晕。
他俩默默等了一会。
宁靖说:“关于吃晚饭,我有个提议。”看看我,又看看黄方安。
我忽然觉得好笑。她也好,黄方安也好,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现在肯定都在猜我的心事,猜一个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们谜底的谜语。
太有意思了,但也太残酷。
黄方安看我不接话,就对她道:“你说说,什么提议?”
宁靖说:“老是吃,太没创意,不如我们去后海泡吧。先听歌,喝点酒什么的。饿了我们再去簋街。”
黄方安马上摇头:“吃完饭我还得回家呢。去后海泡吧,让我老婆知道了,非打破我脑袋不可。”
宁靖摇头笑:“你是灰太狼啊。”看着我:“郝大哥,你说呢?”
我终于挤出了一丝涩声:“都可以。”
宁靖说:“一票赞成,一票反对,一票弃权,那就问我姐吧。”拿起我座机的话筒问黄方安:“黄大哥,内线怎么打?先拨几啊?”
一种强烈的自责,在我心底泛滥。
假使这两天,我出差期间,真有什么大事变化了,恐怕马总也不一定知情吧?
或者,退一万步,他是知情的,但可能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无法给我明言吧?
就为这么件事,我怎么就顶撞了他?这跟黄方安去人事部骂街,有什么区别?
我的脑海里,回放着刚才的情景,全是马总惊讶望着我,张张嘴,然后慢慢扭头看窗外的画面,一遍一遍,没完没了。让我恨不得按个倒退键,然后再按个删除键。
宁靖打完了,搁下电话,叹气:“也是个没情调的啊。”
黄方安逗她,“你姐怎么说啊?”
她摇头,“她说——听、你、们、的!可到底是听你的,听郝大哥的,还是听我的呢?”
我无法再坐下去,就和他俩出来。
经过马总办公室,我瞟了一眼,还亮着灯,但门虚掩着。我想,是不是应该赶紧进去给他道声歉?
黄方安指了指马总的门,示意我和宁靖别说话,跟着他大步走过。
等到了电梯口,宁靖才低声笑:“你们领导还没走呢?”
黄方安按着电梯键,说:“没事,马上就下班了。快啊,电梯,快点来。”
宁靖轻声笑。
电梯来了,我们进去,坐到一楼。
朝着大厅正门走去的时候,我才体会到这个大厅的阔大。
出去的路,实在太遥远,每一步都走得我很艰难。
快出大门时,我终于下定决心。
有种强烈的意识告诉我,这事绝不能带回去过夜,必须今天解决。
如果今天,我就这样出门,恐怕今后永远都没有机会向马总道歉了。
我非常激动地转过身,好像马上要坐宇宙飞船上天并且从此再也不回到地球一样,对他俩说:“我把钱包忘在办公室了。”
不等他俩说话或点头,转身就往电梯跑,感觉自己真像电视里的宇航员一样飞起来。
按了上去的键,抬头看显示屏。
一共六部电梯,其中一部正往下走,另外五部往上走。
那部下来的电梯走得很慢,几乎每层都停。已是下班的高峰,同事们都急着回家吧。我祈祷它从顶层下来的时候,就已挤满人,所以就不会在其他楼层停。而正上去的五部电梯,我就祈祷,它们到达顶楼以后暂时停住,或者全部坏掉,不要再折返下来。
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下行的电梯才到一楼,里头吐出一大拨人。
真令人奇怪,电梯空间不大,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人?
正面对着电梯里出来的人,我一个一个看。没看到马总,心里轻松了。赶紧进电梯,按八楼,又飞快按关门键。
上到八楼,不等电梯门完全打开,我侧身冲出去,回头看电梯显示屏,另外五部原本上行的电梯,此时都已改为下行,而且都过了八楼。
我的心一下冰凉,立刻朝马总办公室狂奔。
直觉告诉我,得控制好自己的脚步。但直觉没起任何效果。
远远看见,马总办公室的门还开着,银白色的灯光从里往外铺泄到门口的过道上。我的心狂跳不止。
到了门边,朝内一瞧,没有马总的身影,只有一个物业保洁阿姨弯身在抹办公桌台面。很奇怪的,我的心跳好像停止了,这个世界都像不存在了。
阿姨听到声响,回头看我。
我没能说出任何话,作任何表情。
她可能被我的样子惊到了,慌张了一下,继续干活。
刚才一路狂奔,我似乎把一生的力气都用透了。才三十四五岁的人,身体竟已这么虚了。
这时阿姨转头说话了:“你们领导刚去上卫生间了。”她抬起拿抹布的手,指指马总办公椅后的立式玻璃门书柜。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才发现马总常用的手提包就搁在玻璃柜里的中间一层板子上。我的心瞬间又恢复了跳动,对她连道几声谢,全身都像变轻了,失去了重量,好似要随着心跳的力量飞起来。
在门口站了不一会,果然见马总从卫生间方向的走廊走回来。
我浑身微微发颤,想控制又控制不住。
马总的视线根本没聚焦在我身上,似乎我是个隐形人。我很想迎上去,但感觉自己腿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我喊:“马总!”但声音好像不是从自己喉咙发出,而且渺不可闻。
他很可能确实没听见,径直走进办公室,拉开玻璃门,取出公文包。
我顾不得阿姨在场,大声说:“马总,刚才真对不起!”
这时的声音,才像从自己喉咙发出来,但还是很涩。
阿姨被我吓了一跳,停住抹桌子的动作,诧异地转头看我,又看马总,然后低头轻手轻脚退出办公室。
马总回过头,视线在我额头轻轻一点,就像轻盈的蜻蜓,只在湖面一触,马上飞走了。
他像望着空气:“没事,没事。”而且还浅浅一笑。但他的视线,始终没和我的视线相触。
他对着门口走来,我侧身让开,然后跟着他出门。
他走向电梯,我灵醒了一点,抢先几步,为他按了下去的电梯键。
他没说话,站在电梯门口,安静地等待。我站在他旁边,不知自己应该看哪里。
这种情形很奇怪。此时如果有其他同事来,一定以为我要跟着马总外出办什么事,或者一起有个什么晚间应酬,才会这么沉默但默契地站在一起等电梯。
我非常难受,盼着电梯别来,又盼着电梯早来,矛盾之极。
好像过去了几辈子,电梯终于到了。里边有几个其他部门的年轻同事。
马总走进去后,没转过身,对着电梯里边的一位同事站定。那个年轻小伙子有些尴尬吃惊,不自然地低下头,往旁边移了移。
我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气:凭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贱?
一动念的工夫,电梯门已快关闭,我就没跟着进去。这时马总回了身,摆摆手说:“没事,早点回吧。”
他在对我说话?
我忽然意识到,应该走进去。但是,电梯门紧紧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