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那就是自己
是个完整的自己
我还以为
我已诚实面对自己
但看来
我从没看清自己
终其一生
也没看过完整的自己
努力追求自己
寻找自己的全部
但到头来
只找到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一个忘乎所以的自己
我有个卑微希望
当然也虔诚相信
有一天
在某个世界
我可以认识一个完整的自己
我想我们都可以
下午三点,坐落在CY区的华信集团总部大厦内,每层楼的小喇叭准时放送音乐。员工们暂时放下工作,跟着口令做广播操。华信集团规定,每个工作日的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总部员工必须参加每次十分钟的广播操锻炼。
黄方安把我和他共用的小办公室门关起,贴在门后做倒立。做之前,他言简意赅:“十分钟,一顿饭。”
这家伙,见不得我哪样本事比他强,想冲刺我今年新创的记录。他体格庞大,看来让人生畏,但其实一身赘肉,“早被岁月掏空了皮囊”——这是他偶尔自谦的话。送上嘴来的肥肉,我毫不犹豫答应了。
但没想到,他竟撑足十分钟。当小喇叭消停时,他才声音微弱地喊我去扶他。他贴在门上,不敢乱动,生怕扭伤了哪处筋骨。
我鼓励他:“再撑撑,阿童木!”
他声若游丝,“别见死不救。”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努力创造奇迹,我心里起了点奇怪的妒忌。有意等等,才放下手中的《理财一周》杂志,走到门边,抓住他的右脚踝。这是我俩互相抢救的老套路,只不过以往不顾一切贴在门上的都是我。他左腿反转,往地上踮,小心翼翼,很像一个脚心窝里还顶着什么玻璃杯的世界水平杂技运动员。
终于颤巍巍脚着地,他说:“松手。”
“讲点礼貌!”我语气强硬,按紧他右脚踝。
“你牛——逼!”
我笑了:“我可不是女动物。”
他萎坐在地,脸由于长时充血而通红。抬头看墙上挂钟,对我一笑,很得意。但当他双手撑地想站起,忽然皱眉喊了声“哎哟!”龇牙咧嘴,大口吸凉气。我很怀疑,“伤着了?不至于吧?”
我和黄方安是华信集团宣传部的所谓中层,有资格共用一间小办公室,二十平米左右,不必像普通同事那样几十人共一个大开间。因为我俩都觉得广播体操太落后时代,每当音乐响起,要么关起门来不做,要么就创新,隔三差五来一回倒立。之所以能一直坚持,是因为每回都带点彩头,输了的请去外头吃顿中饭。
其实华信有员工餐厅,就设在大厦地下一层,早、中、晚餐都供应,口味不错,卫生也有保障。而且集团补贴不少钱,价钱实惠。但再好的食堂,反复吃也要受挑剔,所以偶尔能去外头吃顿饭,而且是赢来的,于是就成了件乐此不疲的事。只不过,今天为这顿饭,黄方安要付大代价。
我扶他坐到椅上,给他揉背。但他痛得更难受了,对我使劲努嘴巴。我知道他的意思,没办法,只好去马总办公室侦察。马总是我们宣传部的老总,要求很严,对员工考勤抓得特别紧。
马总办公室关着门,门缝里看不到光。这段时间他很忙,因为集团马上开年中工作会,他需参加各种预备会。我估计黄方安心里有底的,催我打探不过是为印证。回来后,我对他眨眼,他示意我扶他起,挺好背,慢慢从房间出来,穿过外边同事们的大开间,一直走到电梯口。他走得很慢,双手纹丝不动紧贴裤线,从背后看过去,架势稳,很有集团大领导的气派,我只能忍住不笑。
电梯好歹来了,幸亏里边没人,他这时的表情都像即将痛晕。进去后,电梯门一关,就靠着我,到了一楼才站直。
华信大厦一楼大堂的面积很大,据说比西单中国银行总部的一楼大厅还大一倍,在央企圈子里很有名。我不知其他同事的感觉,但记得自己刚来总部上班,一进大堂感受的那种震撼,就像个大锤子迎面给了我一锤。虽然时日已久,消退了最初的新鲜,但有时心里还会蹦出自豪,能在这种地方进出,真死而无怨一样,都忘了自己只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当然,今天黄方安一步一步向门口挪的时候,我想他心里一定恨死这个大堂了。
我先出门拦出租,好在不是高峰时点,等他出来,已拦好一辆。扶他进后座,我作势要去拉副驾驶室的门,他阻止我:“我自己去医院。万一马总回来,总得有个打掩护的吧,好兄弟!”
第二天上午,我正忙些琐碎事,接到马总电话,让去他办公室。
马总正翻看一份文件,我敲门进去时,他只点头,像忘了是自己喊我来的。他抓起电话,按几个键,说:“你那个签报啊,我看不懂!”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猜他是跟综合科科长杨蕾说话。马总是记者出身,笔杆子厉害,对报给集团领导的签报,从来一个字儿都不马虎,我对负责部门文字的杨蕾,一直抱极大同情,感觉她都像生活在第三世界。
他简略说:“嗯,十分钟后来我这儿,告诉你怎么改。”
他把文件搁起,这才抬头:“这次年中会,集团总、分、子公司,几百号领导来参加,规模前所未有。”看看我。我意识到这是开场白,连忙点头说是,但心里闪过的念头是,集团有几百个领导啊!
他说:“这回储董事长定调,从各部门调人,支援办公室办会务。原计划派黄方安去,主要是他搞接待有点经验。但是昨天摔伤了。”我马上说是啊是啊,很替黄方安可惜的口气。
他说:“会务工作重要,得派能干的人去。你手上,最近事情多不多?”我顿时犹豫了,不知道怎么回答。要说事很多,就等于我不识抬举。要说事不多,岂不说自己是个闲人?他事后一琢磨,会怎么想我?
“你考虑问题全面,也能吃苦。”他自顾自说,又拿起那份文件翻。这给了我考虑的时间,我想好了说:“谢谢马总!我事是有一点,但很愿意去。”
他翻文件的手停住了,不像还有指示的样子。
我就说:“那马总我先走?”他没点头,像自言自语:“你说说,黄方安走路还能把背摔伤了,怎么回事呢?”我愣了一下,回答他:“听说他家小区挖路,埋光缆还是什么的,工人忘记设标志,他晚上回家没看清,结果一脚歪到沟里,摔伤了背,连夜送的医院。”后背突然出汗了,因为意识到说这个假话风险太大,我都没和黄方安对口径呢,还编得这么细,有鼻子有眼的,万一马总其实已经问过黄方安了呢?
马总点点头,看看我。我的脸更热了,很像被他看穿了。
他再没说什么。我赶紧道:“那我走了?”他点头。我飞快出门,按他向来的规矩,把房门带到半掩半合的位置,感觉自己一额头都是汗。
出来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裴梨屏捧着一大撂纸,和杨蕾并驾齐驱走来,两人的高跟鞋把地砖砸得脆脆响。集团本来有制度,女同事上班不能穿高跟鞋,但这项制度,也跟集团很多的其他制度一样,都被挂到墙上了。
我对她俩点头示意。裴梨屏停止和杨蕾的交头接耳,两眼对我扑扑一闪,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等杨蕾进了马总办公室,这才跟着她走。回头看身后无人,就低声说:“走路那么急干嘛。”她甩甩脖子,也低声说:“快按电梯!”我小步跑到电梯旁按了上。
裴梨屏在集团办公室工作,在十一楼办公。但是办公室的人很多,座位不够用,有部分同事就安排到我们这第八楼,有时她就来会来八楼晃一晃。结果,她头往下一点,说:“错了我是下。”
我赶紧又按“下”,“不早说。去哪啊?”她没答,却道:“听说——你要来会务组了?”
这都什么世道呢,消息会自己长翅膀?我笑了:“我都才知道,你就知道了!”她也笑:“又不是商业机密!上午在冯主任那儿汇报工作,正好马总打电话来。”她的眼睛是那种弯月形,一笑尤其媚人,看的我心里痒痒的。
电梯到了,她抱紧手里的纸,低头看脚底。我作势扶她:“慢点走。再摔伤一个,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掰成两半来顶你们啊。”
她只顾了笑,步子迈得有点大,胳膊撞在我胸口上,手里的纸片“哗啦”撒一地。她“哎呀”一声,赶紧蹲身拣。弓着腰时,衬出细长的腰身,屁股把西服裙子挤得圆滚滚,曲线玲珑。我斜身别住电梯门,“不着急啊,你慢慢拣。”
这话把她惹着了。她直起腰,指着我,“你拣!”我只好埋头拣。她靠着电梯门很得意。
我拣起几张,一看都是贴着照片的简历表。其中有一张,照片里的小姑娘蛮漂亮,我念了名字:“宁——靖。”问裴梨屏:“这都什么岗位招人啊?”
“招什么人,就是年中会,冯主任说还按往年的做法,找些实习生来帮忙。今下午在宾馆面试,我拿了简历去。”
“还有好几天才开会呢,就住宾馆了?你们真幸福。”
“谁稀罕住啊?你愿意你去住吧。”她又瞪着我。要不是电梯里有监控,真想在她脸上亲一口。
我拣好了说:“蛮沉的,干脆帮你送下去。”电梯门一关,她忽然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发力,死命钳住我胳膊上的一丁点肉,痛得我喊,到了一楼她才松手。
她指着大厦门前停车坪的一辆帕萨特:“搁车上去。”又高喊,“小邓,开门。”
司机从车里钻出来,拉开后车门,等我走近,一脸埋怨的表情说:“郝经理,喊我来搬嘛,怎么劳累你?”我笑了笑。
裴梨屏坐到前座,伸手要关门,又喊我:“过来过来!”
我说:“什么事啊?恋恋不舍的。”司机一笑,裴梨屏脸红了,抽抽鼻子:“美的你!再说吧。”哐当拉上车门,绝尘而去。
年中会开始前一天,马总喊我坐他的车去宾馆报到。是家集团下属的五星级,开业半年多,很新很气派。到宾馆,我赶紧先下车,跑到后备箱里提出马总和我的两个行李包,跟在他后边进大堂。
马总边走边说:“接待无小事,在会务组帮忙,千万别松懈。”我说:“是。您放心,我绝不给宣传部丢脸。”他说:“不说为部门,就为你自己吧,也要多注意形象。领导都来,不能大意。”我还要表态,手机响,忙把行李包都抓在左手,腾出右手掏手机。
一看是郭可扬的号,见马总没有停步的意思,我摁了电话跟上去。
马总往四下看一看,站住了:“会务组呢?打前站的呢?”
也是,大堂里没什么特别装饰,连个指示牌都没设。我说:“您等等,我去前台问,这都怎么回事啊!”
“请问你们是会议代表吗?”身后有个声音俏生生问。
我转身,是一高个女孩,上着白色短袖衬衫,下着白底粉色小碎花及膝裙,笑盈盈露一口洁白牙齿,不像是宾馆的服务员。我瞧着脸熟,想不起来哪见过,就点头:“你是会务组的?”
她摇摇头,扬转脖子,乌黑的马尾跟着淌滑过脖颈,指着大厅东边:“会务组在那边。”顺着她的手臂望过去,那边确实摆了一张桌子,后边坐着一个人,正低头写什么,依稀认出是集团财务部的一位同事,平时专门负责各部门日常办公费用报销,打过几次交道,只是喊不出名字。
我正要过去,忽见裴梨屏碎步从旁边跑出来,“马总!马总!”高跟鞋撞地的声音嘎嘣脆。
马总脸上顿时有了笑意,连连摆手:“不急,小裴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