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透过偌大的落地玻璃窗,将半间屋子照了个通透。离窗口不远的地方,一张老板椅上坐着的那个人的脸,在夕阳映照下越发凹凸有致。
房间里是弥漫着浓郁的雪茄味道,诱人的香气让人欲罢不能。
烟雾缭绕中无法清楚地辨认出对方的相貌,但刚毅的板寸头和那副银边半框眼镜还是十分显眼,尤其是镜片后面那双深邃的眼睛,从来都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大哥……”以靳辙对眼前人的熟悉程度,自然一眼就能认出他是谁。
“老三哪,回来了?”夏治的脸依然看着窗外,似乎非常享受从这个角度看日落的感觉。
“啊……回来了……”靳辙答应了一声,没等夏治招呼就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很喜欢这个独立的办公室。一方面是因为在这个封闭环境里我随时都可以抽雪茄,而另一个原因,就是每天的这个时间在这里都可以看到它。”夏治用拿着雪茄的手指了指窗外远处的晚霞。
靳辙并没有心情去感受夏治的那份沉醉,他现在只准备问他想知道的:“大哥,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老三,我问你件事情吧。你相不相信,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一样的,生命中出现的某些人,可以会很大程度改变你的人生轨迹。”夏治眉头微微一皱,缓缓转过脸来,似乎对靳辙打断了他看日落的雅兴,有着一丝不满,“但是你可以遇上什么样的人,却并不是你可以选择的。”
什么?这是要和我谈论人生观吗?夏治的故弄玄虚,显然不是靳辙想要的答案。
“我只是想要知道,这些事情是否都是刻意安排的呢?”靳辙换了个方式追问道。
“刻意安排?我不清楚你是说哪件事情。如果你是要问我第一次遇到你,那个时候我从你的个人资料就知道你是谁,但我并不觉得让你离开这个决定不对,事实上我在见到你之前,和你父亲联络过。至于第二天我决定把你留下,一方面是你父亲拜托我照顾你,另一方面我也正巧需要一个人帮我做事情。”夏治把雪茄送到嘴边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可以说,在需要的时间,你恰巧出现了,就这么简单。”
“跟着你的这么多年,我确实从你这里学了不少东西。正因为此,我就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呢?”靳辙对于夏治的所作所为始终无法理解。
“我教你的那些,都是在这个行业里的基本生存技能。至于那些没有教你的,只是因为你暂时还不需要而已。”夏治把雪茄伸到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
“那你是不是有后悔过,最后选择了我来接你的班?我是说,如果你没有选择我,而是选了二哥,可能一切结果都会不同。”
靳辙心里明白,如果当时夏治没有选择让他接班,他很可能没有机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更不可能有机会举报夏治,当然他不会有现在的痛苦。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是可以通过钱来收买和控制的,但其中绝不包括你这样的富家少爷。”夏治重重了闻了一下空气中的雪茄香味,继续说道,“我选择让你接班,当然是看重你的能力。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不会留一个废柴在自己身边。你能留下,至少可以证明你还有价值。”
有价值……呵呵!靳辙明白,夏治的话虽然说得直白,但也句句在理,一时竟也无从反驳。
“反倒是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了你所谓的正义感,你牺牲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牺牲了我,牺牲了老二,最后把你自己也搭进去了……这样做,真的值得吗?”夏治的双眸中仿佛闪着光,看得靳辙心头一阵胆寒。
是啊,这样真的值得吗?这个问题,靳辙在寄出那封举报信的时候,就在内心反复掂量过。如今再想起这个问题,他的心底竟然又泛起了一丝动摇。
“亲爱的乘客们,你们好。本次航班预计在二十分钟后到达上海,当地地面温度是十八摄氏度。目前飞机开始降落,请您回到原位做好,系好安全带……”
飞机上的广播音在耳边响起,把靳辙从睡梦中惊醒。
哇!原来刚刚只是一场梦啊!
靳辙稳了稳心神,用手揉了揉脸,让自己尽量恢复清醒状态。
“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靳辙的脚背上。他低下头一看,原来是一本书,一本在机场书店里买的《苏格拉底之死》。
这本由苏格拉底弟子柏拉图撰写的经典著作,在充斥着成功学和热血鸡汤的机场书店中,绝对算得上是脱颖而出的好书。
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哲人,为了捍卫他毕生追求和推崇的民主制度,在最后关头放弃了逃生的机会,欣然接受了雅典法庭对他的宣判。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讽刺,却也不失意味深长。
回头想想自己吧!
“工作内容调整”,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合情入理得令人无法吐槽,只能吐血!在这么多年的工作经历中,靳辙不止一次凭借这样的理由坐到了谈判桌前,完成了自己职业生涯的蜕变。现如今,当自己被同样的规则踢出局,难道还能有什么不甘心吗?正如靳辙一直相信告诉自己的——法律往往是因保护弱者的需要才会存在;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做一个不需要被法律保护的人。
飞机场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这个地方好像一个枢纽,所有的时空都在这里交汇,周围那些四通八达的电梯便好像是连接不同时空的隧道;这里又好像是一个命运的集散地,所有人的命运在这里交织,沿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走廊,似乎可以通往彼此的生命。
踏上机场的传送带,看着玻璃窗外起起落落的飞机,靳辙有些出神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又不是第一次拿退工单!
是的!靳辙似乎还清楚记得,上一次拿到的退工单,也是天成人力资源开给他的。当时他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因为他从来不担心自己的生计。当时让他烦恼的是,他如果无法找到一个留在上海的理由,他就要遵守和父亲的约定,回到杭州去——尽管回头看看,那个选项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而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恐怕有的只是不甘心罢了。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靳辙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是王小嫚在半小时前发给他的短信——“有重要事,请速回电话。”
“喂,小嫚姐啊。我刚刚落地呢。我刚刚看到你的短信,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靳辙第一时间拨通了电话。
“哎哟,你总算回电给我了。我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上午那份通知你应该看过了吧?”
“嗯,我看了。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就在下午吃过饭,夏总突然向公司正式提交了辞职信!”
“啊?他……为什么要辞职呢?”这个消息的确让靳辙意外——照理来说,高层既然决定牺牲靳辙,那言下之意就是要保全夏治,这个时候夏治的辞职,似乎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难道我之前猜错了?部门撤销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电话那头,王小嫚的声音还在继续:“是啊,这个消息让大家都觉得很突然!而且他走得很急,据说一个小时内办完所有的手续,现在已经离开了公司。”
“啊……他已经离开公司了?”靳辙内心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失落——见不到夏治,自然就问不到他这么做的原因,可是想到不需要再面对这样一个气场强大的人,他的内心居然有一丝奇怪的庆幸。
“是的,临走前,他让我转交给你一封信。”
“一封信?”
“是啊,一封信。我还特别问他,为什么不等你回来当面给你。他说不必等你回来,还是由我转交更好些。我就和你说下这件事情,你可要记得尽快回来取这封信啊”
“哦,好。我记得了,谢谢你了,小嫚姐。”
靳辙说完挂断了电话。脚下的传送带依然不停向前滚动着。
一封信……夏治这个人,总是喜欢出人意料!
说起信的事情,靳辙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在飞机上,他已经替顾雨写了一封推荐信,希望能帮助她尽快找到新工作。如今,要做的事情就是再打一个电话。
匆忙打开手机通信录,从里面翻出这个重要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拨通了。
“喂?武哥啊?是我啊!”
“嘿!是你小子啊!你这是回来上海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正是段武。
“没错,刚刚下飞机呢!你最近怎么样?”靳辙在电话这头开始寒暄。
“我?我这里最近的生意非常不错,就是忙得要死,人手不够啊!”段武还是那副一贯的开朗,“我跟你说啊,我正要找你呢。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上次说的事情?你是说哪件事情啊?”靳辙继续装傻充愣。
“你小子别跟我打这个马虎眼!我请你过来帮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每次都找个借口搪塞我。半年前我就问过你,你说等你东北矿厂的项目做完回来就给我答复。结果呢?这一去就去了大半年!现在你人都回来了,到底来不来,给句痛快话吧。”段武一向都是这样的快人快语。
“这个……武哥,我回去考虑一下吧……”靳辙话里带着一丝犹豫不决。
“回去?你还能回哪里去啊?我可听说了,天成人力资源可是刚刚宣布,把你的部门都撤了,大家都各回各家了,你还有啥舍不得的?”段武继续着直奔主题的风格。
“嘿,武哥。你的消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灵通了啊!”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靳辙难免有些惊讶。
“咳!这些事情都是袁胖子去打探到的,他有内线,一听说就跑来告诉我了。我可跟你说啊,过去你老是这个理由,那个借口的。我其实心知肚明,你就是放不下你的大哥、二哥,现如今他们都不在其位,我看你还找个什么理由……”
“武哥,我的事情先搁在一旁。”靳辙一下打断了段武的话,“你刚刚说了最近缺人,我这里有一个得力助手,是个姑娘。对,就是那个短发圆脸的……对,叫顾雨。她绝对是个办事让人放心的好下属,我推荐给你,稍后就给你发个邮件,你记得多多关照哦……”
说到这里的时候,靳辙的眼角突然瞥见,对面那条传送带上有两个姑娘经过,其中一个姑娘戴着一顶绒线帽,披肩的长发,而另外一个正是齐肩短发的苹果脸女孩!
啊!难道是萧雪?!
“武哥,我先不和你说了,我这里还有些事……”
眼见两位姑娘擦肩而过,靳辙匆忙挂断电话。走了传送带的尽头,便沿着反方向去寻找刚刚看到的两个身影。
等他拖着行李箱,跑回到刚才那个地点的时候,哪里还能见到刚才那两个姑娘的影子啊!
“It’stooapologize……”兜里的手机猛然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靳辙兴奋得差点要握不住手机了。
“喂?”靳辙毫不犹豫地接通了电话,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嗓子眼里。
“喂!讨厌鬼!你在干什么呢?”用这种口吻来说话的,除了萧大小姐还能有谁!
“我……我在……”靳辙激动得说话都有点哆嗦了。
“你……你在干啥呢?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奇怪啊?你是不是在做什么亏心事啊?”
“我……哪有……我只是有点激动……”靳辙感觉自己面部的肌肉都僵硬了。
“呸!激动?激动啥?这么久了,也没见你来找我嘛!”电话那头大小姐一阵娇嗔。
“我,我去哪里找你嘛!”
“算了,算了。你这么笨,当然找不到本小姐。对了,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我在飞机场。”靳辙一边说着,一边四面环顾继续寻找萧雪。
“呸!你在飞机场?你怎么会在飞机场?你又骗人!你总是喜欢骗人!”
“我出差刚刚回来,当然在飞机场。”
“哦,好吧。我跟你说个事情吧。我刚刚下飞机呢,和我在法国认识新闺密一起回来的。我在法国的时候,对你的一举一动可是清清楚楚。”
“啊……”靳辙听罢,难免有些瞠目结舌。
“啊什么啊呀!我经常登录到你的云盘里看你做的那些案子文档,看着看着就觉得挺好玩的。我呀,就花了点时间,把你的那些卷宗文档,整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谋事在人》。你觉得怎么样?”
“《谋事在人》?这名字听着挺有意思的呢!”靳辙随口应道,从电话里的机场广播回音,他感觉萧雪应该就离他不远的地方,“可是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嘿嘿,你这个大傻瓜……”
正在四顾茫然之际,靳辙突然察觉到背后有人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