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在好转,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不错。
黎春一边翻看着这个月的数据报表,一边在盘算着下一步如何推进这次的并购计划。
“嗒嗒”一阵敲门的声音响起。
“进来吧,门没锁。”黎春随口应道,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显然他清楚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大哥,你找我有事情吗?”推门而入的正是黎秋。
“嗯,是啊。先坐下吧。”黎春目光还停在数据报表上,“我在看这个月的数据报表。”
“啊……呵呵……这个月的情况大有好转,产能一下起来了!”黎秋脸上堆笑,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嗯,我看到了,这个月复工情况非常乐观啊!”黎春点了点头说道。
“是啊,是啊。最近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工人都复工了,剩下一些无法适应新设备的,也都在安排其他岗位了。”黎秋随声附和,眼珠滴溜溜直打转。
“难怪产能会提升这么快呢!可是这样一来,你们的精密计划岂不是全部泡汤了?”
“是啊,是啊……”黎秋机械性地继续附和,突然发现话锋不对,顿时打了一个愣神。
心跳加速,面部肌肉瞬时凝结,一股凉意冒上了脊梁骨。
“大……大哥,我没有听明白你的意思呢。”黎秋故作镇定地回答道,尽管说话还是禁不住有些哆嗦。
“我是说,这样一来,你们的精密计划不就泡汤了?”黎春这时候才把头抬起来,紧紧盯着黎秋的眼睛,四平八稳地把话重复了一遍。
“我没……”黎秋下意识地打算否认,声音却透出一股无力。
黎秋的眼神四处打漂,就好像老鼠躲着猫那样,逃窜着避开黎春的眼睛。
以他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的了解,这回黎春几乎就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了!
“为什么?”黎春还是给弟弟留了一个解释的机会。
黎秋眼看无法继续搪塞,干脆把心一横,稳了稳心神,将实情和盘托出:“大哥你既然问了,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两年前,你亲自和这个矿厂谈妥了,打算采购他们生产的永磁体电机,安装在我们春秋品牌的汽车上。可是直到我来到这个厂子之后,才发现这个厂子的生产状况原比想象的落后,企业负担又重,财务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窟窿。按照订单计划,当时厂子里的原材料是不够的,再进货是必需的,于是厂子方面要求我们先支付一笔定金,既是意向担保,也方便他们资金周转。结果谁曾想,我们打过来的那笔货款定金,刚刚到账就先拿去给员工发放工钱了。”
黎春脸色凝重地听着黎秋的话,却没有作声。
黎秋继续说道:“我一打听到这个状况,心里顿时就没底了!怎么看他们要按期交货都很难。我反复思量,订金都付了,如果到期了收不到货,可能会影响我们后期的装配,直接关系到整车的排产。”
黎春皱着眉继续听着,一边琢磨着黎秋的话。
“我尝试寻找各种解决方法,思来想去,似乎唯有再追加一笔钱,让覃仁再抓紧时间去进一批材料。所幸最后紧赶慢赶,勉强按时把配件交了出来。”
黎春回忆了一下,似乎印象中有这么回事儿。当时他觉得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并没有在意。
“事情虽然过去了,可我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得要警惕,毕竟生意还得继续做。于是我就抽了个机会,当面问了覃仁关于厂子的财务状况。起初的时候,他还支支吾吾,后来实在架不住我再三追问,才把实情透露给我。——原来这个厂子早已经不堪重负,支付工资和维持日常基本开支的成本居高不下,产能又不高,拖欠了好多的材料和设备的费用,都靠打白条儿来勉强支持。财务状况,真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
“可是……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过这件事情啊……”黎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呵呵,我当时只是觉得,要是这点事情我都处理不好,还要求你出马,岂不是显得太无能了……于是就没敢告诉你。谁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黎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后来和覃仁商量了一下,按照这个厂子这样的生产效率,肯定无法支撑这笔人工成本,于是我就建议他,先把工人的工钱暂时缓一缓……现有资金先确保原材料采购不出问题,能按时交货。”
这就难怪了。黎春听到这里,心里顿时明白了:或许正是因为之前有过拖欠工人工资的惯例,所以才会在并购改制的时候遇到这么大的阻力!
“等供给我们的这批电机交货的时候,我们这边及时把尾款支付了,覃四哥就可以先把工人的工资补上了。可是这厂子历史负担太重,生产效率也不高,光靠咱们的订单可养不活这么多工人,而其他客户之前都吃过亏,好几次都延期交货,久而久之就都不敢发订单过来。整个厂子就长期处于‘拆东墙,补西墙’的尴尬境地。”
黎春似乎对这些先前一无所知的信息颇有兴趣,于是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黎秋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覃四哥就和我商量,产能不足的情况下,是不是先让一部分工人休息,发待岗工资,而那些正常上线生产的员工,也先按照最低工资发放,其余部分打白条先欠着。反正,厂区里衣食住行都有保障,不影响员工的基本生活。”黎秋稍微停顿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黎春,然后继续说道,“当时考虑这种策略,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万一工厂债台高筑,一旦面临破产的时候,即使所有资产都被查封,而员工凭白条去法院起诉,可以优先从资产中获得应当支付的工资,而财务上的窟窿则是由供应商和客户之类的债权人来负担。”
没错!法律中确实有这么一条,主要就是为了确保企业破产清算的时候,员工未发工资能得到保障,不过这种非常规的应用手法,绝非寻常人能想得出来的。
“所以……我想要知道,这样的点子究竟是出自谁之手呢?”
黎春几乎可以肯定,以黎秋和覃明的经验,是断然想不出这样的方法。
“这主意,其实是……大治告诉我们的,具体操办则是由覃四哥来负责……”
哦?居然他也参与其中?!黎春隐约猜到这件事情必定背后有人指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夏治!
“你们……居然还能找上他!还真是出息大了!”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黎春心潮暗涌,忍不住回想起在上海见到夏治时的情形。
这下他渐渐开始明白,为何当时夏治会百般找借口推托,最后还是指派靳辙来东北接这个案子。
“我和大治并不熟悉,都是靠覃四哥牵线联系上他。按照大治的计划,他希望借工人的情绪制造春秋汽车方面并购的困难,最好能知难而退,让并购的计划流产。而他背后有一个好朋友,手里有一家注册在美国的离岸投资管理公司,也曾很早便看中了这里的稀土矿源,希望能收购这家矿厂后,在国内制造部件出口到美国。按照目前美国电动汽车发展的规划,这钕硼铁永磁体必定会成为争相追捧的行业战略资源。”说到这里,黎秋言语中的胆怯已经掩饰不住,眼神慌不择路地四处漂移,“大治答应,只要事成之后,他会从这家美国公司这里拿到一笔佣金,他会拿出一半来分给我和覃四哥。”
原来夏治背后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有见地的野心家!黎春当然明白,对未来的汽车行业而言,掌握了稀土资源,就好比在世界航运上掌握了苏伊士运河一样具有标杆意义。
“所以你们就找了老四那个大块头儿子来做工人谈判代表?这大块头看着倒憨厚,演技倒是不错嘛……”黎春“哼”了一声,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覃明这孩子脾气太直,老四也就没敢告诉他实情。只跟他说厂子要被收购了,资本家要把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工人子弟都裁了。这傻小子人高马大,在周围的同龄人当中里还颇有威信,年轻人可都听他了,所以都推举他当谈判代表。用大治的话来说,这般的棋子再好用不过!”
“你们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居然把工人们当炮灰来使唤?”黎春逐渐提高了音量,义愤填膺之势再也难以掩饰。
“我们原本也无意克扣工人的工钱,只是想利用工人的情绪发酵,尽可能地阻止并购计划成功。只要能把厂子拖到申请破产,这样事后清算的时候,工人的钱并不会少,至于那些外债能赖的全都赖了。如此一来,收购成本能够降到最低。”
这下轮到黎春陷入沉默了——他原本为了收购这个厂子,在市领导面前夸下海口说,保证一定救活这个厂子,绝对不让它倒下。这份胆色令人动容,多少对当时的批示起到了些许影响。可是此刻听了黎秋的话,他发现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决策的得失。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怀疑,或许夏治的方案才更符合一个理性商人的思维!
“所以,正是为了这个,你就站到他们这边?”想到自己的亲兄弟会背叛自己,黎春内心依然有种抑制不住的恼火。
“其实……我有好几次也想跟你说这件事情,因为我满以为以自己在东北这么些年和这个厂子打交道,收购的事情你会全权交给我来做。大治也跟我提过,其实他们低价收购这个厂之后,未必会长期经营下去,只是看中这个稀缺资源的投资价值,相信总能从中赚一笔。他也答应说,将来可以考虑以一个合理的价格把这个厂卖给我们春秋汽车,当然前提是我们能出一个他们认为合理的价格。”黎秋一边皱着眉,一边激动地说道,“我算过,其实他们开的价格并不会比我们之前的预算高太多,因此我以为我有机会可以圆满把这件事情处理了。谁曾想,你最后还是把这个案子交给自己初出茅庐的亲儿子来办……”
“可我们毕竟是亲兄弟……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做?”黎春一阵扼腕叹息道。
“亲兄弟……呵呵……”黎秋带着苦笑,摇了摇头,“就在你到东北插队那十年,家里大小事情都是我当家,照顾爹娘我也义不容辞,各种事情处理得也算妥帖稳当吧。可是你一回来,咱娘就说,亏得你当年远赴边疆,我才能留在家乡不必去受那份罪。更何况你还是家里长子,这家里的主事权还得交换给你。打那天起,我就成了你的跟班儿。咱们俩一块儿打拼的公司,结果别人都只知道我是你的弟弟,大家都知道只有你能得了做主。”黎秋越说越激动,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你原本说国内采购的事情全权交给我负责,如今你把这个占去国内采购总量近一半的厂子收购了,还交给了你的宝贝儿子。我倒是想问问你,今后在公司里准备将我放在什么位置呢?”
这份委屈可是在他心里存了多少年啊!黎春心里有百般言语想要解释,却从那一句说起。他对自己的亲弟弟倒也并非不信任……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可能在他心目中的弟弟,还停留在自己十六岁踏上火车去东北时候的样子吧。
“这些年……辛苦你了……”黎春一阵心塞,“可是对食堂里发生的那件事情,你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吧?”
“那天停止供暖的事情,是覃四哥的主意。我们原本的想法挺简单,就是因为谈判陷入僵局,总得找一个事件作为突破口。但当天工人们的情绪激动有些出乎意料,现场情况失去了控制。最……最主要,我是没想到,他们只有三个人居然有胆子去直接面对那么多工人……”
“你这可是拿三条生命在赌,其中还是一个是你的亲侄子,咱黎家唯一的男丁啊!”
黎秋低下头,没有答话,刚才脸色还涨得通红,此刻已渐渐褪去。
房间里沉默了几分钟,安静得可以听到墙上秒针的“嘀嗒”声,甚至连窗外施工的声音都能隐约入耳。
“这样吧,我也知道这些年忙着打江山,真的很久没有推心置腹和你坐下聊聊了。如果你有兴趣,华东地区的整车营销一直是我们春秋汽车的软肋,可以全权交给你负责。那里空气不错,生活环境好。东北这摊子辛苦活儿还是交给年轻人去打拼,总要留些机会给他们的。”黎春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当然,如果你对这个方案不满意,我也可以把厦门和广州的两个整车厂都划给你。你可以有机会自立门户了。”
“自立门户?这……难道是要赶我走?”黎秋顿时一阵慌乱,心仿佛直接跳到了嗓子眼儿里,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抬头慌慌张张地往四周张望了一圈,如同听到了枪声的猎物,在寻找猎人所在的位置。
黎春也正盯着他看,两人目光交会的时候,黎秋竟有一种浑身乏力的感觉,头脑中一片空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究竟该怎么办?
在黎春深邃的眼神中,黎秋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能帮助他做决定。
房间里的空气再度凝结,时间依旧一分一秒地走着。
“大哥,我错了……”终于,黎秋突然站起身来,双膝跪倒在大哥的面前。
他选择了接受哥哥的提议,心乱如麻的他已经无法用理智去思考,只能凭直觉做决定——而直觉告诉他,这是最好的、也是最安全的选项。
黎春听罢,面部僵硬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适才密布阴云瞬时散去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黎春拍了拍黎秋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轻声地说道,“今晚晚上一起吃饭吧。上礼拜请人从老家捎来的霉干菜,正好拿来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梅菜扣肉。今天大哥亲自下厨,让你尝尝家乡菜的味道!”
黎秋霎时间感觉,鼻子竟然有些发酸,喉头有一阵哽咽。
这霉干菜的气味着实有些刺鼻得让人受不了!
日上三竿,覃仁还窝在炕上不肯起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非常刺眼。尽管有万般不情愿,他还是坐起身来把窗帘放下,这样便可以挡住阳光。
“嗒嗒”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不等覃仁发问,便随即传来一阵声音:“老四啊,你在里头吧。三哥来看看你哪!”
覃仁听罢,头皮一阵发麻。他本想着不搭腔,转念一想,还是起身开了门。——这事儿“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覃仁打开房门抬头一看,门外站着的这个清瘦的细白净中年男子,正是楚三爷。
“老四,好几天都没见你出门,没事老窝在家里干啥呢?”楚三爷到了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不等覃仁邀请就直接进了门,把鞋一脱,直接上了炕头,把腿一盘,坐个稳当。
“哦,是三哥啊。我没啥事儿……这几天就是不高兴出门遛弯儿……”覃仁也回到炕头上坐定,顾左右而言他地一阵搪塞。
“老四啊,做人有些事情,还得想开点……”
覃仁听到三哥刚一开口,便把脸一沉:“三哥,你今天来要是替大哥当说客的,那我这里可真不欢迎你了……”
这话一出,楚三爷顿时有点尴尬,僵硬的表情在面部停留不超过三秒钟,他随即眼珠一转,连忙接口道:“行,行,那咱就不提这个事。三哥今天来陪你下棋……”
“下棋?”覃仁听闻,反而弄不明白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是我这里没有备棋子啊。”
“嘿,三哥找你下棋,还能让你准备棋子?”楚三爷随即从内侧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咱当年玩了十年的棋子,三哥可一直没扔了,今天带过来,咱们兄弟再杀一局,看看这么多年,你有没有长进。”
说罢,不等覃仁答应,楚三爷便支好了棋盘,各子归位。
覃仁哪里有心思下棋,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清楚写在脸上,可眼看三哥这都布好了子,也就只能陪着下着。
“让你用红子,先发头筹吧。”
覃仁倒也不客气,直接摆了个当头炮。楚三爷见招拆招,眼睛不必盯着棋盘,却时时关注着覃仁脸上的表情。
这才下了没几步,覃仁把手里攥着的子一放,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三哥,你说句公道话吧,大哥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当年,你们都回城里头了,我原来在部队待得好好,结果偏偏给安排到这个山区的矿厂里头,这一待就是好几十年,完全看不到啥是个头。最后好容易熬到这个位子了,却眼看厂子便要倒下了。结果这下倒好,大哥可真是财大气粗,大手一挥,说收购就收购。是,他确实有钱,拿钱铺的路,一碾一过,这全都是他的地盘了。我也知道,螳臂不能当车。可是我们居然连选择把自己卖给谁的资格都没有,市里头当官的平时不管我们死活,变卖我们的时候倒是显得很积极。我有什么错的?我不就是希望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给自己争取点养老的钱嘛……”
覃仁这口一开,便像是连珠炮一般,像个怨妇般没完没了。
再看对面的楚三爷全然不为所动,眯缝着丹凤眼,入鬓的细眉轻轻一挑,嘴角带笑地说道:“欸,老四,不是你说不让我提这个的吗?嘿嘿,咱们的青春都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事情留给年轻人吧。咱们啊,就接着下棋吧!你看,再不留神,你这老将可就危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