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北方的春天惯有些姗姗来迟,农历二月的光景,窗外的白杨树枝上竟还没冒出新芽,自然更见不到“几处早莺争暖树”的江南春色,颇有些“厚积薄发”的隐忍。放眼望去,依旧是冬日里的韬光养晦,却也掩不住那股万物复苏的蠢蠢欲动。
“你最近看上去状态恢复得不错啊!”靳辙双眼盯着窗外没有回头,虽然他听到了有人推门进来的声响。
“没错,身体的确恢复得比想象的乐观许多。”黎栋扭动了一下脖子,“最近状态好,趁机多做些康复训练,这样就能早点过回正常生活了。”
以黎栋的运动员身板,如果长期不正常运动,一旦肌肉萎缩了,再要恢复可真不太容易。相比之下,靳辙的头部外伤则只能依靠静养。
“我说的可不是你的身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最近的气色看上去不错啊!”靳辙侧头看了他一眼。
黎栋“嘿嘿”了一声,没有正面搭腔,嘴角有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我只是想早点恢复的话,能尽快回到厂子去……也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你爸爸之所以不和咱们谈这个收购案的进展,恐怕也是希望我们能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刚刚聊到这里,就听到有人推开房门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向门口张望去。
只见推门而入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白皙的面容上一对丹凤眼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睛,虽然已经年近六旬,看起来还有掩不住的飘逸之风。
楚叔!
靳辙和黎栋几乎同时叫出声来。
“楚叔,你怎么会过来?之前都没听你说呢。”靳辙直接就迎了上去。
“嘿嘿,听说你们两个小鬼闹得天翻地覆的,我能不来看看吗?”楚叔假装板着脸,嘴角却微微翘起。
说着,楚叔上下打量了一下靳辙:“还不都是我那小姐姐,担心她的宝贝儿子,自己脱不开身,嘱咐我替她来看看儿子到底伤成啥样了。”
“唉……我妈就知道瞎操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母亲的关心被人当面点穿,竟让靳辙脸上显现出忸怩表情来。
“我看着也是挺好的。可你妈就是放心不下呗。”楚叔嘿嘿一乐。
其实母亲的心意,靳辙自然也是明白的,毕竟母子连心嘛。尤其是父亲过世之后,靳辙也感觉到自己和母亲之间的情愫无形中又加深了。
楚叔又扭过身躯,抬头看了看黎栋,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栋子有好些年没见了吧!我记得我上次去绍兴见你那会儿,你才这么高。”
说着楚叔用手比画了一下,高度大约相当于自己的肩膀:“这会儿居然长得这般身高体壮了,还真是得了你老爸的遗传呢!”
“嘿嘿……楚叔……”黎栋抓了抓头皮,吐了吐舌头,脸上一副孩童般的腼腆,可能久别重逢的关系,一时之间似乎找不到什么适合话语来开口。
“你们两个小子啊,胆子是真大啊,这祸闯得……”楚叔把脸色一正,认真教训起两人来,“你们知不知道那帮矿厂的工人,一旦闹起来有多大的风险,弄不好可是会要了你们的小命啊!光你们三个人,就敢直接面对那么多工人……真不知道该说你们少不更事呢,还是该说你们胆色过人……”
“我当时根本没有猜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问题,只是看到工人突然集中在食堂里,下意识就想去看看。”靳辙眼睛瞪得老大,噘着嘴嘟哝道,“再说,谁知道这供暖怎么就突然停了……到现在还都没查清楚是啥原因呢!”
“我……我也是听到靳辙赶过去了,我心想真要出事总不能让他一个人顶着,我总得去看看的,所以就去了……”黎栋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谁曾想,这些工人会这么激动,他们竟然会误以为是我们动了手脚呢!”
楚叔也是一阵疑惑:“嗯……那住宅区的供暖究竟怎么会断了呢?”
黎栋很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哪里会知道,我们几个都睡在办公楼里,暖气都好好的,车间、食堂的取暖都没有问题,唯独住宅区出故障了。”
“哦?这就有些奇怪了……”楚叔低下头略微沉吟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紧锁,“那一批老厂的供暖结构都是以前跟苏联人学的,采取的可是统一烧锅炉管道供暖的措施,这些管道都是排在地下,几乎没有闭塞的可能……若是有供暖故障,而生产区、办公区、生活区都正常,单单住宅区出问题,这也未免太巧了……也难怪会被工人怀疑是你们故意为之。”
“这……依你的意思,难道是有人故意捣鬼?”靳辙大胆地推测道。
楚叔依然面沉似水:“这事……还不能下判断。”
“我看这里头也有猫腻……就算上次谈判没有达成一致,可就这样耗了几个月也没出啥纰漏,咋一下就闹起来,还把捅了这么大个娄子!”黎栋倒是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我就没弄明白,我们给出这么好的条件,又是加工资,又是给福利,还改善工作环境,他们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嗯……你们到底提供了什么方案?”楚叔侧头看了看靳辙。
于是,靳辙便把当时准备的谈判方案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遍。黎栋则借机把绩效考核和更新设备、更换生产模式的想法和盘托出。
满以为这样悉心准备的方案,至少能得到楚叔的认可和赞许,谁知道楚叔听完之后的反应竟然是捶胸顿足。
“错了!错了!你们两个娃娃呀……错得离谱了!”楚叔连声叹道。
啊?楚叔的反应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两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了。
“唉!我来问问你们,你们的方案抛出去之后,工人是什么反应?”看出两人似乎有些不服气,楚叔继续追问。
“他们派了个代表过来谈判,非但没有答应我们的建议,还提了一堆要求……”说道这件事情,黎栋还是一脸的愤慨。
“嘿!他们是不是要求公司不能以任何理由辞退员工,还说如果无法满足要求之前,需要继续支付待岗工资?”楚叔眉毛一挑,果断地打断了黎栋的话。
“啊!楚叔你这猜得也太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亲临现场了!”黎栋情不自禁地拍手称道。
楚叔的话虽然和覃明当时的原话不尽相同,可大致意思相去不远。这般料事如神,不由让二人由衷佩服。
“有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既然楚叔你对他们的想法这般了解,能否请你赐教一下。”黎栋摆出一个很恭敬地姿态,“为什么我们愿意给工人加钱,工人都不愿意回来上班,宁愿要待岗工资呢?”
“嘿嘿,你们两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猜不透工人大众的心思,倒也情有可原啊……”楚叔摸了摸下巴叹道。
这句话还真把二人说蒙了,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对答。
眼见两人满脸的迷茫,楚叔便接着问道:“我再问一个问题——这些人要钱做什么呢?”
钱可以做什么?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得连小孩子都能懂,可真要回答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由得让人费些心思。
“这钱自然是用来花的呗,谁还会嫌钱多呢……有了钱可以买好吃的、好看的、好玩买的,还可以买车、买房,甚至周游世界……”黎栋脱口而出,言语中对这个问题颇为不屑。
“哦?真是这样吗?”楚叔嘴角微微一翘,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的鼻托,“你们再想想,这些人有了钱又能干什么呢?”
表面上,楚叔看似只是把问题简单重复了一遍,这次却是把重点放在增加的那个“又”字上。
低头沉思的片刻之后,靳辙终于有些想明白了,不禁讷讷自语道:“是啊,这些人需要钱做什么呢?他们的吃和住都在这厂子里头,不需要自己掏钱,连柴米油盐都犯不上自己张罗,生老病死都由厂里来负担,要钱似乎还真没啥用处。”
“嗯……你说得没错!”黎栋摸了摸鼻子补充道,“这么看来,既然工厂能满足他们大部分的基本需要,钱好像确实派不上什么用处。特别是交通不便的情况下,真要买什么东西,还得大费周折到这市里头来,或者就只能去厂子里唯一的小卖部。”
话一出口,黎栋似乎也想明白了。有些厂子里的工人就连省城都没有去过,所谓“周游世界”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楚叔听罢频频点头,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赞许。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反对你们准备的绩效选拔方案?明白他们为什么对于辞退他们的决定这般恐惧了吧?”
靳辙和黎栋二人听完连连点头。在楚叔的点拨之下,他们心里顿时豁然开朗。
厂子里头的老老少少,饮食起居几乎都依赖这个厂子,经历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习以为常。企业改制也好,转型也罢,即使生产技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相反一旦有一天让他们离开这个厂子,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而即便这笔看似丰厚的补偿金,恐怕很难对他们的未来有什么大的帮助。而比较个人生计问题,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也许是对将来未知的恐惧吧。这种恐惧对他们而言,心理上的威胁甚至不亚于死亡。
“对了,小辙,这件事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你二哥韩麓,当年就是从这个厂子走出去的。”楚叔突然提到的这件事,让靳辙一顿吃惊!
什么?这厂子居然就是二哥从小长大的地方?
靳辙之前倒也曾听韩麓提过,他出生在东北大山的矿厂中,不曾想竟有如此巧合!
“我到这里来之前已经上过山,去看望过韩麓的母亲。唉……我那苦命的老嫂子,这些年实在是不容易……”楚叔没等靳辙插话。便继续说道,“我可听说了,小麓这孩子,前阵子便从上海回来这里。”
啊!二哥果然也在山上!嘿!我早该想到,他若离开了上海,自然只能回来这里——这里才是他的家呀!
听到这个消息时,靳辙内心一阵七上八下,心跳直逼喉咙口,只感觉有一种耐不住希望见到韩麓的冲动,转念一想,却又不知道见面之后该说些什么。
“楚叔,那……你可曾见到二哥?”靳辙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
“哦,我去他家那天,他正好不在家,因此没有见到他。”楚叔摇了摇头答道。
靳辙“哦”了一声,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说来也真不容易,他母亲这么多年把他带大,好在他还算争气,一番拼搏后总算能在上海立足,也算是凤凰展翅了。我那韩大哥在天之灵也能欣慰了。”
“是啊,我也曾听二哥提到过,他从山区出来,要成功进入省城的高中就费老了劲。最后高考时,要不是因为烈士家属有特殊政策照顾,能否被上海录取,还真不好说。”
“小麓当然算得上是个幸运儿。想想这厂区里,就这么一个子弟学校,即使他们希望能走出大山,这机会也毕竟是有限的。大部分的职工子女,打从出生在这个家庭环境那一刻起,便已经失去了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这个世界的资源,从来就不是公平的,有些人恰恰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我明白了,我们要真把工人辞退了。他们这样既没有学历文凭,又缺乏工作技能,即便到了外面的世界,也只能选择最辛苦的体力劳动。难怪他们会如此反感,咱们给的那些补偿方案在他们眼里,恐怕都成了花言巧语的骗局!”黎栋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
靳辙对黎栋深表同意地点了点头——尽管世界是那么大,但是对厂子里的大部分工人而言,世界也许只有这么大。
“嗯,楚叔,多谢你为我们指点迷津,否则我们钻进了死胡同,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出来呢!”靳辙点头向楚叔致谢,同时不停用眼睛瞟了几次黎栋,“看来这对策,咱们可得重新制定才行了!”
“嗯,你们两个孩子都是聪明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过有一点,我可得提醒你们特别注意:厂子里的工人虽然读书不多,可自尊心还是很强的。他们需要的并不是同情心,而是同理心。试着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自然就豁然开朗了。”楚叔一边在房间里踱步,一边说了一个颇令人深省的话,“打着文明的旗号碾轧未开化的世界,未必不是一种暴行。”
两人听罢频频颔首。楚叔真不愧是名副其实的智多星啊!
“嗯,接下去的计划,我已经有一个大致的概念了。不过好像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可得先解决了才行!”黎栋扬了扬脖子说道。
靳辙用手指捋了捋鬓角接口道:“嗯,我也想到了,这件事情还真是刻不容缓!”
两人目光对视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脸上都展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跟聪明人说话,往往可以少费许多唇舌,跟合拍的人共事,更很少会有意见相左,而如果能找到一个既聪明又合拍的人做拍档,才能体会到什么叫作心照不宣,却又能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