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麓,前面就是厂区,咱就快到了!”
“嘿,谢谢你了,覃二叔!”韩麓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看了看车窗外,“要不是遇到你,我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这里呢!”
“瞧你说的,跟我客气啥呢。我们平日里都多蒙裘大姐照顾。”开车的汉子摇了摇头。
车还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厂门的牌子。
“咱这厂子好像这么多年都没啥变化吧。车在咱这厂道上走着,还是这样艰难啊。”韩麓皱了皱眉,大约有些不舒服。
“可不是吗?好几年前我大哥为了修这路的事情,特别打了报告申请费用。可是到了市里头,又说咱这是转制的厂,不归市里头管。”中年汉子叹了口气。
“市里不管,那部队也不管了吗?”
“当年的建设兵团,现在转为农垦集团,还整成上市公司。可是人家和咱的关系早就断了……这个时候管人家要钱,谁理咱们?当时就分清楚了,他们管农业发展,工矿冶金归咱管,井水不犯河水。”覃二叔叹了口气,继而换了个话题,“你小子还真机灵,居然想到去供销社去等回厂子的车。”
“呵呵,我也是好多年没回来。从下飞机,一路长途车到了市里头,结果打听了一轮,都没有车肯去厂子里。我记得小时候那会儿你们就经常到供销社服务点办事,我们就老搭你们的车跟着去市里头逛。结果昨天跑到那里一打听,居然还没挪地方。他们说这一两天肯定有车能到,我就想着每天去那里等吧,谁曾想运气还不错,才等了一天你就来了。”
“我们现在可是每月都要下两次山,到市里头补给点东西。这几年我这小店在厂区里头也算是独家经营,生意倒是红红火火的。”覃二叔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
眼见这车就进了厂门,停在了一个空旷广场的边上。
“覃二叔,你就停这里吧。我走几步就到了。”
“诶,好嘞!赶紧回家去吧,裘大姐要知道你回来了,可得高兴坏了!”
韩麓又向覃二叔道了谢,下了车便直奔家里。
这个厂区,是韩麓从小长大的地方,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整个厂区的东边是厂区,布满大大小小冶炼、加工的车间,中央广场有办公楼、礼堂和食堂等公共设施,西边则是职工和家属居住的区域。由于当年厂子建成的时候,职工大部分是知识青年和部队转业人员,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厂子里做的都是飞机发动机制造,属于军工企业,所以厂子安在大山里头。正是因为和外界联系不多,这里便俨然成就了一个小社会,衣食住行都由厂里头安排。像覃二叔这般头脑灵活的,这几年也合计着从山下运点货回来,在厂子里开个小卖部,倒也算是个不错的财路。
西边是居住区域,高矮不一的住宅楼错落有致。这些楼大多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盖的,外墙的砖瓦已经斑驳不堪,木制窗框上的红色油漆也已有腐蚀的痕迹,偶有残缺的玻璃,来不及修补的,先用报纸糊上。墙面上可以看到不少日晒雨淋导致的裂痕,有些用防水材料粗略修补,与绿意盎然的爬山虎交织成一副原生态的景象。唯有屋顶上的瓦砾倒还大多整齐。当然也有些后来陆续新盖的,可以看出明显不是一个年代建造的,却也疏于维护,和大城市的商品房不可同日而语。
早些年这里还有些单身宿舍的,这几年基本也都成家,搬到职工楼里。这样的老厂区,吃饭通常都在食堂,楼里基本是没有厨房的,自然也进不得油烟,反倒让一片的空气保持着格外的清新。
楼前停了不少的自行车,这些韩麓在上海已经很少能见到。最有特色的是,居住区楼边上挂着不少有线大喇叭,早些年上班下班、政治学习或者防空演习,都会通过喇叭来通知,每天甚至还会定时播放广播操口令。
在住宅区的入口不远处,有一幢独栋的二层小楼,门口还有个院子。
这里就是韩麓的家,他已经有四、五年没回来了。
一路走来,心里竟也有些莫名的激动——有的时候还是觉得家是最温暖的,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外面受了伤或者无处可去的时候,回到家里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本能反应。
“妈!我回来了!”离着家门口还有十来米开外,韩麓就嚷嚷开了。
屋里没啥大动静,韩麓便直接走上台阶,刚打算抬手敲门,门这便开了。
门里站着一位中年女子,披着一件灰色的外套,一头短发梳得鳞次栉比,掩不住鬓角处的斑白,脸型上看有些中年人的圆润,但仍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风姿绰约,一副慈眉善目里,透着江南女子的秀外慧中。
“哟,你怎么回来了!”开门的中年妇人正是韩麓的母亲。
“是啊,妈,我回来了!”韩麓冲母亲打了个招呼,便直接进屋,把身上的行囊放下。
“我记得上头两个月给我来电话的时候,还说要等过年才回来呢。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
“我就是有点想家吧,最近也不太忙,所以就想着回来。”韩麓随口答道。
“你不是一直都说很忙,好几年过年都不回来,咋就突然不忙了。”母亲一边问话,手里却没闲着给韩麓倒水。
“妈,我早上搭了覃二叔的车回来的。这会儿有点饿,家里有啥好填饱肚子的?”
“哟,这会儿下午已经过了饭点,食堂怕也没啥吃的了。我中午打饭的时候多留了个馒头,要不你先啃两口垫垫饥?”母亲指了指桌上的搪瓷碗。
“行啊,先吃几口也好。”韩麓直接抄起馒头就往嘴里送。
吃了几口,韩麓突然想起个什么事情,从行囊里翻出一个白色的盒子。
“妈,这个给你!”韩麓把盒子往母亲面前一递。
母亲结果盒子一边打开一边问道:“这又是什么好东西啊?”
“手机,这可是最新的苹果手机。”韩麓答道,“上海现在就流行这个。”
“唉,你老是给我买这个,在咱们这个地方用处真不大。”母亲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这个地方现在连手机信号都搜寻不到,这东西真还不太能用得上!”
“唉,妈!我也就是惦记着买点好东西孝敬你,这手机还能拍照、听音乐,我不是拍你无聊嘛。”韩麓一边说一边演示。
“妈在这里,每天也没啥事儿,看看书读读报,也不无聊啊。对了,你在上海过得还好吧?你大治哥哥怎么样?”
“我……还好吧。”韩麓支吾了一下,“大治哥混得比我好多了,他现在可是领导。”
“你楚叔呢?”母亲继续问,“你上次说在上海能和他遇上,倒真是缘分啊!”
“他过得还不错,挺悠哉的,还经常去钓鱼。只不过……”顺着母亲的问题,韩麓突然想起件事情。
“只不过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追问道。
“我回来之前,靳叔刚刚过世了……”
“啊?怎么会……”
“确实有点意外,因为太快了。是癌症,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我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就立马赶到医院,见了他最后一面,不出两天,他就……没了。”韩麓一边说一边看着母亲的表情,生怕她难过。
母亲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你靳叔这些年是真不容易啊!刚刚到可以休息享受的年龄,这就……可惜啊!”
“对了,我临来前去看了外婆。”韩麓怕母亲陷入低落,借机换了个话题。
“还不错,身体挺硬朗的。”
“那……你舅舅呢?”
“呵呵,舅舅……”韩麓冷笑一声,“如今他搬进了新房子,过得当然好了!”
“这……别这么说,好歹是一家人嘛……”母亲劝了一句。
“一家人?我毕业之后,怕我分了拆迁的额度,死活不让落户,我搬到外面,从来不过问我。这算哪门子的一家人?”韩麓吧嘴角一撇,眉头一皱说道,“就惦记着给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留套婚房,六亲不认的分明是他!”
“千万别这么说,他毕竟是你舅舅。再说男大当婚,上海房子确实贵得离谱。”母亲安抚了几句,“为人父母的心,我也能理解。”
“你能理解,我可没法理解!”韩麓越说越激动,干脆站了起来,“我那外婆也是偏心,愣是重男轻女。其实她点个头,就能把你的户口迁回上海……”
“住嘴!老人的是非你能随便指指点点的吗!”听到儿子批评外婆,母亲立刻用力拍了下桌子,立刻把脸沉下来。
母亲的勃然大怒让韩麓一愣,他赶紧把头一低,不敢再争辩。他知道在母亲的心中“百善孝为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做出忤逆父母的事情,更何况是埋怨父母不公道。
“可是,妈难道你就不想回上海吗?”韩麓试探性问了一句。
母亲没有答话,陷入了一阵沉思。
眼见触及到母亲的心事,韩麓又跟了一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事儿我早就想好了,原本我这些年工作也存了不少的积蓄,再加上找到个门道做点投资,算来收益也不错。算来再过个一年,也就能在上海买套像样的房子,能把你接过去。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没想到什么?”知子莫若母,母亲一下听出韩麓的话里有隐情。
“可是,出了点意外……”韩麓放低了声音嘟囔了一句。
对韩麓而言,这确实是个大意外,原本的计划眼看就能顺利实现,如今却急转直下,也不知道哪天才有希望达成了。
母亲盯着韩麓看了一眼,直接问道:“是不是遇到什么大麻烦了?赶紧跟妈说实话。我看你这次招呼都不到,急匆匆回来,就感觉不太对劲。”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韩麓抿了抿嘴,将双掌交叉,枕在脖子后面,“我只是觉得这几年有点累,最近想休息一段时间吧。”
听到儿子似是而非的回答,母亲心里也大约明白了七八分——儿子想必是遇到些问题了,只是他从小要强好面,若不肯主动说,多问也无益。
“其实妈想跟你说心里话。妈妈在这里住得也挺好的,这一住三十多年了,一切都习惯的。你看这个独栋的二层小楼,进出也方便,吃喝厂子里都包办,不用自己操心。二楼原来是你奶奶住的,你大学那年奶奶过世之后,房间也就一直空着。你说就这样楼上楼下的独栋房子,要是搁到上海得要什么样的价啊!”母亲知道劝不了儿子的想法,只能尽量开导,“至于你说回上海吧,抽时间去走走倒是不错,可真要我住回去,我怕也未必能住得惯啊。”
韩麓和母亲的目光对视一眼,笑了笑没有直接回应。
他大概也能猜透母亲的心情,这些年在东北毕竟住惯了,只是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难免会想要回到出生地,而韩麓是个懂得孝道的人,总想着尽一切可能满足母亲的夙愿。
“韩麓啊,你小子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汉子,这身板好似一个橄榄球运动员。大圆脑袋上剃了个平头,眼睛不大,颧骨略微凸出,鼻子和嘴巴显得格外大,几乎占去脸的三分之一。
这精壮汉子进门,先看到了韩麓的母亲,先给她鞠了个躬:“裘婶,你好啊!”
“嘿,覃明,你来得倒是很快啊!我刚刚到,就被你小子知道了。”韩麓站起身来,冲到年轻汉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搭了我二叔的车回来,他当然就立马告诉我了。”覃明咧开嘴哈哈一笑,“你好像没啥变化,还是和以前一般的精瘦啊!”
韩麓嘿嘿一笑,眼前的这个覃明,可是他发小的玩伴,比自己小着一岁多,从小就一起在大院里滚铁圈、扒沙堆,可以说是关系最好的朋友。自从韩麓考上大学去了上海,两人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性相近,习相远,几年一过,两人的生活方式便是天差地别,话题也少了很多,但提及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上海的生活节奏太快,哪像这里般,几十年如一日的安稳。”韩麓随口说道。
“嘿,咱们这个穷地方有啥好的。你可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有机会考了大学,能留在大城市里头当大律师的。”
韩麓自然明白,覃明的话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厂子里倒是有子弟学校,大多初中念完就直接到职业技术培训中心,说是读个高等职业培训,其实就直接到车间干活了,之后的工作也就是服从组织安排,干着和父辈一样的军工设备制作工作,哪里由得你愿意不愿意的。
至于像韩麓这样得到特殊照顾,能有机会到市里头读高中已经是百里挑一的,若要再通过高考,一照越龙门到大城市去念大学,更是凤毛麟角,当年若不是因为有“烈士家属”的特殊待遇,能不能获得大学的门票,还未可知。
大学毕业以后在上海的生活,当然有别样的绚丽多姿,却也同时有着道不尽的艰辛,只是韩麓无法也不愿意向覃明这样没机会出去的人做解释了。
韩麓问道:“这些年,走出去的人应该也有不少吧?”
“出去的是不少,可是因为大部分手里都没文凭,出去也只能干点体力活。再说咱们这个地方的户籍一直都属于‘三不管’,好多出去打工的都吃了这个亏。”覃明把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即便这样吧,出去的人也很少愿意再回来。虽然在外面过得看上去还不如在这厂子里逍遥快活,可也弄不懂为啥,他们就宁愿在外面吃苦,也不肯回来享清福。”
“人各有志吧,随他们去吧。”
“那你这次打算待多久啊?两个星期?一个月?”覃明印象中韩麓每次回来逗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
“我这次打算待稍微长一些吧,可能待几个月,或者更长。”韩麓看到覃明有诧异的表情,便补充了一句,“外面太累,这里正好休息一下嘛,享受下你所说的清福。”
“那敢情好,反正咱们这厂子里大半年都是停工,闲在家里也没事,咱们弟兄多聊聊。”覃明哈哈一笑,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事情,脸上愉快表情又消失了,“不过这样的清闲日子,可算要过到头了。我听我爹说,最近来了个有钱的大老板打算把咱这个厂子买下来,还要搞啥改制,指不定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哦?居然还有人愿意买我们这个厂子?我记得我上高中那会就听说市里头安排改制重组,可是最后走了一圈,别人家都重组了,就剩下咱这个穷乡僻壤的没人要啊。”
“可不是,当年建设兵团搞农垦的,我们可瞧不上人家了。可现如今呢?我可听说,人家都进了那个啥股市了。”
“其实,企业重组也未必是坏事情,起码情况会比现在好些吧。”
“你也不是不知道情况,咱们这个地方几十年都没啥变化,这突然搞啥改革,谁受得了这个折腾。我可听说了,这企业改制啊,让员工回家待业可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咱们这厂子里,从父亲那辈开始就在这里干活,到我们这一代,打小就生活在这厂子里头。现如今要是把咱们这辈人给‘改革’了,咱们还能去哪里啊?这不是把咱往绝路上赶嘛?”
韩麓听罢心里若有所思:国企改制出现裁员、下岗,原本也并非史无前例的,尤其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这些事情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陆续完成了。当然,大城市进行国有资产间的重组,往往要人性化得多,员工安置问题处理得比较好。可是这次来收购厂子的可是家民营企业,改革进程究竟是大刀阔斧还是细水长流都尚未可知,这些员工的命运自然也就福祸未知了。
“我想市里头总会安排好的吧,应该不会委屈大家的。”韩麓嘴上尽量还是往好的方向说,希望覃明能宽心,其实心里也没底。
“谁知道呢,现在当官的不像以前那般,官商勾结的故事也没少听吧。”覃明两个巴掌一拍说道,“好在你这个时候回来,可得帮我们这个大忙。”
“我?能帮什么忙啊?”韩麓感觉到一阵诧异。
“别装蒜了!你可是大律师啊!咱们要是遇到困难或者受了欺负了,你可得替咱们出头!”覃明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这……我毕竟不是厂子里的人,直接出面可能不太好。”韩麓摆了摆手,“真遇到问题了,我替你参谋参谋倒是没问题。”
“好兄弟!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覃明重重地拍了一下韩麓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