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阙疏来到北方边境已经两年了,北方边境半数的兵力由阙疏统领。胡咖缪老将军似乎很满意这位年轻的副将,常常笑眯眯地说:“年轻人就是有年轻人的不同呀。”阙疏在北方边境就任还算顺利,也离不开老将军不动声色的支持。
两年来,由于僮国国力剧增,北方边境重兵把守,基本上没有出现大规模的边境战争。连泾文和胡咖缪预估的战事也暂时还没有发生。时光在悠闲和警惕中悠悠流过。北方边境不比国都,军帐中常年是简朴粗犷的生活,不过也让时光变得简慢。
在北方边境大多数的平静时光里,阙疏的生活极为规律,自从到达北方边境,之前让属官们担心的睡懒觉的问题,一次都没有发生过,让月岚着实松了口气。每天早晨看一圈官兵们的训练,便缠着老将军讲实战的故事,午后和属官们一同对阵,分析战局,有时候会到不远处的小树林中狩猎。夕阳西下的时候,阙疏常常迎着风沙,走在过去的旧战场的沙砾上,眺望远处另一个国度的简单安宁的日子,仿佛这就是自己从小生活的故乡。偶尔,她也会感叹,这个国家交给泾文陛下真的不错,正因为有了泾文陛下,才有僮国国力剧增,才有这阳光下的平静和安宁。
两年间,不多的几次战事便是周边的楚宇来犯,楚宇是个尚未立国的游牧民族,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叫子石的30岁年轻人。楚宇领土狭长逼仄,气候潮湿寒冷,莫说要进行农耕,就算是放牧,也没有开阔的草场,货物运输又极为不便。一代代的楚宇人都跟自己的下一代说,必须要离开楚宇,但是,毕竟能够离开楚宇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楚宇人只能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楚宇的首领子石担负着让楚宇人改变命运的责任,他想扩张领土,想让楚宇人得到更广阔更富饶的土地。作为邻居,富饶的僮国常常遭到来自楚宇的骚扰,所以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胡咖缪将军也多半将这种程度的冲突交给阙疏带着偏将们去解决,子石很清楚,时常骚扰和正面对抗有区别,一旦僮国迎战,子石还是尽量避免与这个强盛之国全力对抗的,一旦僮国出击,子石便假意迎战,迅速撤退。偏将们早已习以为常。
到了第五次的时候,年轻气盛的阙疏彻底失去了耐心,自告奋勇地申请深入楚宇腹地进行打击。接到阙疏当面申请的时候,老将军捻了捻胡须,慢慢地说了句:“你知道楚宇那个狭长的地形吧。”
阙疏立刻明白老将军提醒她此战的凶险之处:“将军是指,由于楚宇地势狭长,若是要深入腹地作实质性的打击,就要离开北方边境很远,无法依靠北方边境营地的补给,若不能在补给用完之前获胜,我们就将成为楚宇的囊中之物。且由于地势原因,大规模的部队也没有用武之地,兵力薄弱的情况下,补给不足,很容易被楚宇耗死。”
老将军点了点头:“是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们也没有兴师动众地跟楚宇正式交战。”
“那么,我们就在这之前获胜就好了。兵力少,就活用它灵活机动的优势就好了。”阙疏一脸轻松地说。
看到阙疏如此自信,老将军点点头:“那就让你试试。不过为了确保胜利,渊函,白启轩,翟智他们三个麾下的部队,也任你调用。”
后来,阙疏才知道,自己当时还是太过于自信了。虽然已经反复盘算过双方的力量比,尽最大力量带上尽量多的补给,小心隐瞒自己的供给情况和行进路线,密切关注对方的动向,寻找一击制胜的机会,努力谋求在最多十五天内迅速击溃楚宇,然而,也仅仅是勉强立于不败地址,再也无力乘胜追击。阙疏心里明白,甚至哪怕楚宇再坚持一周,阙疏的补给即将面临崩溃,届时必将胜败颠倒。阙疏和她的下属们也度过了非常难熬的十五天,不眠不休地关注着补给的消耗和战情的变化。子石的善战和英勇给阙疏带来不少麻烦。终于在第十日,在人员和补给的消耗已经达到临界点的时候迎来对方最关键的破绽,阙疏再也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哪怕是对方的陷阱也只能做最后一搏,幸运的是,这一次上天依然站在阙疏这一边。当然,闵秀拔群的实战指挥让战局最后尘埃落定。
此刻的楚宇,情况更糟,元气大伤,补给,人员都急需补充。然而,由于地域狭小,战场靠近国都,楚宇的补充要比阙疏快得多。阙疏明白这一点,所以只能放弃追击。楚宇的领主子石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更清楚的是,阙疏不过是僮国庞大军队中的一小支,尚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即便自己回到国都补给充分,卷土重来反扑成功,只能引来僮国更大规模的军队,自己是无法与僮国强大的国力相抗衡的。只得退回领地,给僮国的戍边长官胡咖缪写信,表达恳请签订和平条约,发誓成为僮国的属国。
这是15岁的阙疏第一次独立指挥小小的战役大获全胜,阙疏的属官们自然为长官高兴,自己在这个军营的地位仿佛也提高了很多。由于楚宇发誓成为僮国的属国,想来将迎来一段时间安宁祥和的日子,所有的戍边将官都相当高兴,虽然并没有举行什么特别的庆贺仪式,但是感到北方边境的军营里都充满了愉悦的气氛。
老将军也非常高兴,把阙疏叫到自己的营帐,还没等阙疏礼毕,便让阙疏以本次战役的主将之名向国都报告:“这一次的功臣是你,主将也是你,那么就请你亲笔写一份战报寄到国都去吧。”
“您是戍边的主将,下官是奉命行事,由下官来报告不太好吧。”阙疏有些犹豫。
胡咖缪笑了起来:“有什么关系呢。实战指挥的是你,只有你才能报告的更详实呀。而且,关于楚宇的求和书,你怎么看?”
“下官以为,以目前陛下履新才两年,僮国国内发展平稳,还是接受暂时接受求和比较好。”
“我也是这么认为。你不妨把你的看法也报告给泾文陛下。”
国都,泾文陛下,这两个以为自己已经几乎淡忘的词又再次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确实,自己能有今天,能做到这些,都拜那个人所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僮国的二王子泾文同意自己坐在他的书案前,跟着读史家之言,战略部署,治国之道,一个又一个寒暑,一遍又一遍诵读讲习。幼小的阙疏常常困倦得趴在书案上睡着了,口水流在大臣们的奏疏上,御史台收到很多被不明液体化开了的批阅。
幼年的阙疏,对僮国二王子的雄才武略甚为景仰,对王子的武勋也极为羡慕。怎样的人才能跟泾文并肩呢?作为侍从的阙疏,常常跟着王子见到很多出世拔群得不可思议的年轻人,虽然王子从未向她介绍过这些年轻人,不过阙疏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些年轻人尽管个性各异,但是都才华横溢,颇得王子的信赖。为了能够像这些年轻人一样得到王子的青眼,阙疏拼命拼命读书,竖起耳朵听他们说那些新鲜的想法和见闻,这些和泾文同龄的年轻人对这个泾文宠爱的孩子也颇有好感。阙疏在泾文和朋友会面之余,会避开泾文的视线,跟上他们的脚步,鼓足勇气向他们讨教,请他们借给自己一些泾文也没有的藏书,听他们说和泾文不一样的意见。其中,就有当今丞相容株。由于容株和泾文关系更为亲近,所以,就连容株也成了阙疏的半个老师,而阙疏之于容株则是有生以来唯一的学生。
阙疏告退后,刚走出营帐,便看到渊函站在离营帐一尺之地的地方。渊函也带着他的部队参加了这次战斗,他是个有能力有责任感的副将,虽然对阙疏有诸多不满,依然全力支持阙疏,虽然说本次战斗阙疏仰仗了闵秀的实战指挥,但是没有渊函精密地调用人员的话,也没办法贯彻自己和闵秀的计划和指挥。
不管情势和对方的想法怎么样,这个时候的阙疏是真心想对渊函表示善意,阙疏冲他笑了笑:“很抱歉,我耽搁了些时间,将军还在帐内。”
渊函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下官不是来找胡咖缪老将军的。下官……下官是来找……阙疏大人的。”
“哦?”阙疏感到有些惊讶。虽然和渊函的合作相当完美,但渊函除了必要的讨论外并没有跟阙疏有什么交流,要说从此次战斗中培养出了什么友情更是无稽之谈,对于渊函特地到胡咖缪的营帐前等她也有些惊讶和不解,甚至在她的脑海中已经快速闪过了几个念头。
“下官是想跟大人说,”渊函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轻轻喘了口气,继续往下说,“这次在大人麾下作战,是下官的荣幸。”说道这里,渊函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简单行了个礼。
阙疏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特地跑到这里来,等了这许久,就是为了说这个?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阙疏表示和解?不过,感觉还蛮真实的。
阙疏也不知道自己是真心还是客气,急忙说:“是我要谢谢大人才是。”阙疏毕竟还是不太适应这种寒暄的语气,说了这句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是渊函仿佛懂了似的笑了笑,告退了。
仅仅在两天以后,阙疏的战报就快马加鞭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泾文的案头,还夹带着一封私函。
作为中级武官的阙疏,从不僭越自己的职权,即便在上级武官们讨论时,阙疏也言少听多,了解情况有利于在交战的时候做出正确的判断。
过去,阙疏尚还是寒熏殿侍从的时候,作为阙疏的老师,泾文会在私下询问阙疏意见。这次,尽管两年前的被抛弃的屈辱感让她忐忑不安,她不确定泾文是否肯领她这份情,阙疏犹豫再三,依然随信附上了一份私函:僮国远征艰难,陛下履新,国内政治稳定与否尚不明朗,建议不必追击,就此接受请求,签订和平条约。
事实上,阙疏不知道的是,泾文收到这份私函的时候,也颇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当时那般决绝的阙疏,如今,还肯对他说一些职权之外的事情。
北方边境迎来了来自国都的一纸调令。调戍边长官胡咖缪,偏将渊函,白启轩,翟智回国都。
整个北方边境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不仅仅是得到调令的几位将军和属官,即使没有奉旨调回的官兵们也为老将军高兴,胡咖缪老将军已经驻守此地17年了,无论是才能还是器量都受人敬重,如今年纪大了,回到国都一来可以免受北方边境的寒苦,二来想必是要有进一步的升迁。阙疏感慨地说:“老将军真的是了不起,麾下的官兵都真心为他高兴,为他着想。”
月岚一边放着手里的点心,一边搭腔:“是呀,大人想来是很羡慕吧,大人能不被人排挤就不错了。”
“是啊。不过我也很高兴,不喜欢我的人都走了,之后这里就是我说了算。”阙疏没有生气,反而晃起脚,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月岚瞪了她一眼:“如果让人看到大人现在这副轻浮样子,大人确定可以让军士们信服?”
“我是凭着国王的命令来这里领兵的,不是凭着我是什么样子来这里的。”阙疏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脚晃的更厉害了。
“好啦。我还要给老将军送行呢,该准备准备了。”阙疏不打算跟月岚再拌嘴下去,说着站起来准备走。
“难道不是全部交给闵秀大人了?”月岚完全没有让她逃脱的意思。
此刻,阙疏营帐这边轻松愉快,胡咖缪营帐的气氛却比这边认真的多。
胡咖缪把渊函叫到自己的营帐:“我现在年纪大啦,在这个边境已经17年了,对于回到国都去,需要准备些什么,完全都不知道,这一路上的事情就麻烦你操心了。”
“是。目前全部的文书已经按照类别转交给下一任主将阙疏大人。大人的私人物品也已经在整理中了。因为阙疏大人已经作为副将领兵半年了,所以只需要近日陪同阙疏大人,让阙疏大人作为次任主将正式召集军士们一次就可以了。至于帅印,将在大人离开之日交给阙疏大人。”
胡咖缪点点头,脸上透着笑意:“把事情交给你,我是很放心的。陛下是有识人的眼光的。你守过边境,年纪轻轻调回国都,将来前途无量,但是也需要你自己多用心,国都的事情要多留意。”
渊函却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
按照渊函平常的性格,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说:“遵命。谢大人。”所以胡咖缪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了?”
渊函欲言又止,胡咖缪便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催促他说出来。
“其实,下官希望能够留下来。阙疏大人的属官们个个能力出众,下官无法望其项背,但是毕竟他们才到这里两年,此地地形和局势都颇为复杂,若是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代为调遣,再优秀的谋划也无法发挥它的长处,所以……”渊函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立刻低下头去,不再看老将军的表情。
老将军抬起眼睛望向门外,若有所思:“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虽然说闵秀无论从谋划还是调遣能力上,都能帮上阙疏不少忙,毕竟来此地时间不长,如果我们都走了,可能他要吃一阵子苦。”
“战况瞬息万变,常常因为一次不慎便导致万劫不复的情况。”渊函再次补充,“虽然下官明白调回国都对下官个人而言意味着绝好的机会和前途,很多戍边将官一生的无法调回,但是即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下官认为,也有责任留下来。”
老将军哈哈笑起来:“我记得,阙疏刚来的时候,你是不太看得上她的。现在怎么倒是宁愿放弃前途,也要帮她了?”
没有等渊函回答,老将军又开口道:“即便你留下来跟着阙疏,我也不认为你就失去了前途。不会太久的时间,你也会跟着阙疏回到国都的。”
“啊?”渊函有些疑惑,不知道老将军如何做此断言。
但是老将军没有解释:“只是,你的调令是陛下亲笔圣旨,你拒绝陛下的好意,如何向陛下报告呢?”
“啊?”这是渊函第二次发出惊叹。他从来没有见过泾文陛下,也不知道泾文陛下是怎么样的人,拒绝陛下的好意,不知陛下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看着渊函呆呆的样子,老将军再次笑了起来:“我在先王时代就被派到边境来,泾文陛下登基后,我也只见过一次。不如,你去问问阙疏大人,应该怎么向泾文陛下报告吧。”
当阙疏听说了渊函的来意的时候,想都没有想便说:“我很感谢你为国家着想,也感谢你为我着想,但是你又何必放弃这个机会呢?我这一辈子,未必还能回到国都了,这些属官们原本也是边境军士的子弟,也做好了戍边一生的准备。你能得到回都的机会,是胡咖缪将军和你们自己挣来的。虽说戍边军士很难有机会调回国都,但一旦调回,前途无量,何况你还这么年轻。”
“下官相信自己,更相信大人的才能,终有一天下官会随着大人调回国都的,前途不过是来的晚些罢了。”渊函说的云淡风气。
阙疏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你什么都不明白。我可是拂了陛下逆鳞才被左迁到这里来。知道了这件事,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听阙疏自己说出这样的事情,渊函愣了一下,虽然他仅仅是对这个事实感到惊讶,但是阙疏看在眼里,却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决定有所犹豫:“你还是不要现在决定的好。你再仔细想想。如果还是坚持看好我的话,你自己透过传旨大人的管道,直接向陛下上书,至少还能让陛下感叹你的忠诚。”
既然阙疏已经这么说了,渊函也只能告退了。
等渊函走远了,月岚才问道:“大人,这样好吗?”
“什么意思?”阙疏问的不以为意。
“我是说,毕竟渊函大人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阙疏大人,不知道此番提出这个提案有什么深意。阙疏大人明明知道,如果他上书了,陛下就会让他留下来……”
“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我又没有拉他留下来,也不会上书给陛下。如果他真的想留下来,我也拦不住。何况他说得对,我也确实需要他这样一个人,我是没有立场拒绝啦。顺其自然就好。”阙疏边说边站起来,“好啦,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