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静明阁以后,阙疏正好见到凝眉的贴身侍女未央,赶忙走上前,微微笑了笑:“姐姐,郡主现在在哪呢?”
“阙疏姑娘是要找郡主吗?郡主现在在书房呢。”未央回应阙疏勉强笑了笑。作为凝眉的忠实侍女,在这个腥风血雨尚未褪去的时刻,她对寒熏殿的侍从没法敞开心扉,但是由于凝眉依然礼遇阙疏,所以她也不好冒犯,只好按捺住心中不快。
阙疏心里明白,但并未放在心上,道了声谢便往书房去了。
凝眉正在书房中捧着书,随意地翻看,但事实上,她已经盯着这一页整整半个时辰没有动了。泾文已经登基,对于世廷的的处理也已经明确公布,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是作为自己,当日和世廷心意相随,如今自己却苟活于世。那个时候,想来应该答应世廷,扣押阙疏的,也许真的是一个转机,世廷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至少自己不会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世廷这样滑下深渊,即便,即便到了最坏的时候,自己还能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陪着他。现在,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呢?还来得及吗?
阙疏站在窗外足足看了凝眉一炷香的时间,看她一动不动。阙疏慢慢绕了一个大圈,避开凝眉的注意,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凝眉一惊,转过头来。阙疏低头行了一个礼:“见过郡主。打扰郡主了。我过来是想跟郡主道别。刚才陛下召见我。让我去北方边境戍边,七天内出发。”
凝眉勉强笑了笑:“你从小得到陛下的教习,正式出仕也是应该的,你会有个好未来的。对了,以后,我要称你一声大人了”凝眉说着,抬眼看着阙疏,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和世廷的一个结,也是她和泾文的一个结,如果,那时候,她听了世廷的话……
阙疏迎向凝眉的目光,眼睛里有一丝惆怅转瞬即逝:“郡主不必这么客气。何况正式的旨意还没有公布。”
阙疏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太多的戍边将帅,一辈子都没有回到国都。我想,我们这辈子也未必还能再见了。所以该感谢你的话,我必须现在说出来。你一个人在这诡谲的宫廷里,务必好好照顾自己。”毕竟,暂时泾文还没有对凝眉出手,阙疏只能极为隐晦地表达她的担心和期望,同时,她也在提醒凝眉,在这个泾文布下天罗地网的宫廷,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做出格的事情。恍惚间阙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担心凝眉,还是担心泾文,不过,即使没有自己提醒,即使凝眉想为世廷复仇,泾文应对这种程度的变故易如反掌。
凝眉没有对阙疏的这番叮嘱觉得有什么异样,她明白阙疏的意思,让她感叹的是这个人事任命本身。世廷以为泾文捧在手心的阙疏,甚至能左右夺嫡大局的关键棋子,却在泾文甫一登基便被打发去凶险的边境戍边,世廷还是太天真了,而看起来温和的泾文可能出人意料地是个比世廷更加心肠狠硬,手段毒辣数倍的君王。即使当时,或者现在,拿阙疏做什么文章,应该也是于事无补的吧。凝眉轻轻叹了口气。
凝眉安慰阙疏说:“北方边境啊,路途遥远,和国都的风土大不一样,一开始也未必过得惯,不过圣命不可违,何况能离开风云诡谲的宫廷也未必不是好事。你一个人在边境,要注意安全和自己的身体。”
阙疏笑笑:“好的,你放心。那么我告退了”
“嗯……”凝眉的语气突然变得含糊起来。
“郡主还有什么交代吗?”阙疏看出了凝眉的犹疑。
“唉,其实我是想拜托大人,在走之前,和我一起去看看世廷,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想来他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好歹,也相知过一场。”
阙疏垂下了眼帘:“虽然很难说出口,臣还是建议郡主不要去。我刚才跟郡主说过的吧,请郡主好好照顾自己爱惜自己,万万不可生出什么事端。郡主和世廷殿下的感情众所周知。世廷殿下一定希望郡主能够平安活下去,就算为了世廷殿下,郡主这个时候要避免嫌疑啊。我不希望郡主受到牵连。”
“啊?恐怕你是更担心我跟世廷密谋什么对泾文陛下不利的事情吧?我也知道,不仅仅是大人有这样的想法,其他人也会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泾文陛下的事情,也不会做任何让你为难的事情。大人就算不相信我,但是大人一定知道,事到如今,宫廷和朝堂都已经经过大清洗,世廷根本就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任何实力了。世廷的处分已经公布,大人也一定知道吧,我想在天人永别之前,能再见他一次。只是担心以我现在的立场,一个人去可能被阻拦,希望大人能帮帮我。”
阙疏微微转过身,侧视着凝眉:“真的很抱歉,陛下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无论出于什么境地,都不会做让泾文陛下为难的事情,而郡主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置郡主于被肃清的立场。”
阙疏语气温和而坚定,改变的措辞带着凝眉从来没有感觉到的严厉,她知道再无回旋的余地。阙疏也没有再说什么,便匆匆告辞了。
正式的旨意在第二天就公布了,这也就意味着,阙疏要为赶赴北方边境的事情忙碌起来了。阙疏本想磨蹭到傍晚再去郊外见她未来的属官,然而,刚刚过了正午,属官们便奉旨入宫了,暂驻北郊苑。阙疏只好去北郊苑去见她的属官。
一进北郊苑,便见到十一个精干的年轻人战成一排。
属官们知道他们未来的长官是一名年轻的娇柔女孩,见到阙疏也没有惊讶,很自然地行礼道:“见过大人。”
阙疏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看了两遍:“我听说有十位属官,但是好像现在是十一位呢。是不是有哪位走错门了?”
其中一位女孩站出来,看起来比阙疏年纪稍长,她笑着说:“大人,我不是陛下旨意中的属官,但是陛下让我来照顾大人。”
“是。月岚也是从小就跟我们一起在京郊的,学识和武功也是得到陛下的指点和欣赏的,这次陛下特地钦点月岚照顾大人左右。”其中一位看起来是队长的稳重年轻人开口道。
”哦?没想到泾文陛下是有做教师的爱好,得意门生满天下呢。“阙疏噗嗤一声笑出来,却拿眼仔细看了看这个叫做月岚的姑娘,清秀而温暖,仿佛周围有着淡淡的和煦阳光,让人忍不住靠近。
阙疏率性得稍显失礼的玩笑虽然让属官们有些无措,不过好像紧张感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九霄云外了。既然已经见了面,阙疏也不想再拖,立刻开始布置行前的准备。
赶赴北方边境的准备忙的阙疏和她的属官焦头烂额。当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恰巧离出发还有两天的时间,阙疏命各位属官休息一天,自己来到夏乾殿最后向泾文做临行前的报告。
刚刚走上夏乾殿的丹陛,不知什么时候凝眉紧紧跟上来。阙疏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又没有理由阻止她,只得任她跟上来。夏乾殿除了泾文以外空无一人,凝眉跟着阙疏走进来,也不曾受到任何阻拦。
泾文看着阙疏和凝眉一同走进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他不希望阙疏在临行前,再次跟他重提凝眉的事情。在两人行礼之后,泾文敛了神色,一言不发,只是瞪着她俩,整个大殿陷入了一半尴尬一半高压的气氛。明知嫌隙已生,阙疏也没有太介意泾文不太好的脸色,只是觉得碍于凝眉在场,不知道要不要开始正式的报告。三人沉默良久以后,那两人都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阙疏只好无奈地开口打破尴尬:“我在殿外偶遇凝眉郡主,好像凝眉郡主也有什么事情跟陛下说,臣先回避一下吧。”
看样子阙疏并不是和凝眉约好一起来的,泾文内心稍稍有些放松,脸色也缓和了很多。
“不必了,我只有一件事恳请陛下,也不是什么不能让大人听的事情。”凝眉说着又跪下来,“我希望去狱中见世廷殿下最后一面,希望得到陛下的允许,也接受陛下的监视。世廷殿下明日就……”
阙疏惊讶地转身看向凝眉,她没有想到凝眉遭到她的拒绝后,会当面向泾文提出这样的要求,泾文不是不知道凝眉和世廷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她是在把自己推向与谋逆者同谋的立场。
泾文的手指不自觉地敲了敲桌面,瞬间的思考之后,他干脆地回答道:“准了,今天朕就安排你们见面。那个地方不太好走,阙疏你带她去吧。”
“是。”有了泾文的允诺,阙疏只能答应着。
“谢陛下。那我就不打扰陛下和大人商谈正事了。”凝眉告退。
待凝眉到偏殿等待后,阙疏详细汇报了临行前的准备。泾文点点头:“不错,就这样。”
阙疏是个很像师傅的徒弟,虽然第一次独立主持事务,泾文听后也没有更多需要叮嘱的,想来那十位仔细培养的属官也帮了她不少忙。
按照惯例,泾文一般会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是话到了嘴边,泾文竟什么都没说。
阙疏退出后,便领着凝眉向天牢走去,一路上,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不语。
到了天牢,泾文已经安排人在门口接应,即将走到世廷的监牢之前,阙疏突然停下脚步,悄声说道:“臣以为还是不要让世廷殿下见到臣会比较好。郡主进去吧,臣就在这里等您。”
凝眉知道她是怕刺激到世廷,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便默默地点点头。
此刻的世廷已经不复往日的华贵,头发凌乱,往日光洁的脸庞也长出了须发,眼神也不再闪着往日的精光。世廷转了转浑浊的眼睛,认清了眼前的凝眉,看她衣着整齐,笑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你还能这样体体面面地来看我。泾文是在向我展示他的器量吗?他没有给你任何处分啊?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啊。我以为,即使泾文同意,你也不会来呢。你来看我,看样子在你心里还有你我情分,但是,那个时候,你怎么就没帮我呢?那就是稳操胜券啊,只要你举手之劳,泾文只能乖乖投降。难道,其实,连你也向着泾文?”
凝眉摇了摇头,世廷在这个时候还在记挂这个,她想了想:“我从未忘记殿下的情谊,也发誓忠诚于殿下。之前,我拒绝做殿下交待的事情,是担心会有损殿下的名声。”
“只要在那个位置上,权力自然可以服人。就像现在,泾文会在乎他的名声如何嘛?在乎朝臣怎么看他如何对待王兄的吗?在乎天下怎么看他如何用武力夺取王位的吗?”
“殿下失败以后,我也后悔过,如果那时候我听了殿下的话,会不会殿下就赢得天下了呢?”凝眉停顿了一下,“前些日子,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泾文殿下将阙疏发配到北方边境戍边,那是一个三国交界,险境重重的地方,在所有的边境中最为艰险,健康归来的将士很少。”
世廷楞了一下,他明白凝眉想说什么。
他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会成功,还白白背上阴谋小人的名声。泾文从一开始就为夺嫡的野心做了万全的准备,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世廷的计划,如果阙疏成为泾文坐稳王位的障碍,泾文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
“哈哈哈,哈哈哈。”世廷大声笑起来,“我明白了。我输的心服口服。我是争不过泾文的,我从一开始就低估了他,他心思比我想象的深,心肠比我想象的硬,没有感情,没有弱点,的确是个天生野心家。唉,我早该想到的,一个杀戮战场的人,怎么会是表面上那般温和无害?”
“我不会背叛殿下的情谊,我也曾想过,如果当时我听了殿下的话,即使失败,至少我还能陪着殿下。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要苟活在这世上。替殿下看着泾文陛下,只要我在一天,泾文陛下就如芒刺在背,日日体会恐惧和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我也替殿下看着泾文陛下,他夺去的江山,他有没有能力打理好。也许哪一天,时机合适,我也会帮你报仇也说不定呢,只要你不担心僮国陷入无君的混乱,最后灭国就好了。”
世廷这时候仿佛也释然了,他轻笑着说:“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怎么帮我惩罚泾文,也按照你的意愿。僮国是不是要灭国,我已经没有在意的必要了,也按照你的意愿就好了。”
阙疏在外大概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凝眉才走出监室,她仿佛虚脱一般,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地走出来,阙疏理解她的心情,忙上前搀扶她走出地牢。迎着刺眼的阳光,阙疏可以看到看她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但是阙疏是想不到刚刚他们交谈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