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文官们颇为欣慰的是，泾文殿下，不，马上就是泾文陛下了，他好像在国政上也颇有几把刷子。国务顺利地过渡到下个时代，渐渐走上正轨，因为尚未举行登基大典，泾文暂时不以正式的形式面见群臣，只做最低限度的政务处理，所以泾文在等待登基大典的日子里，除了每天例行的处理政务，新王朝的人事安排，有些无所事事，趴在桌上发呆。倒是泾文的好友兼心腹，预定要成为下一任丞相的容株反而成了最忙的人，也是这些天泾文见的最多的人。
国相容株本是僮国极东的未明山隐士淡辰淼的弟子，这一年还是个只有20岁，气质清冽的年轻人，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成为僮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丞相。两年前，泾文刚刚建立了属于自己不可撼动的武勋和威信，来到未明山请师父淡辰淼做他的老师，容株那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年长他一岁的王子。淡辰淼举荐了自己年仅18岁的弟子容株辅佐泾文。容株至今都记得当时泾文那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目光里存着少许疑惑。不过出乎容株意料的是，也不知道是两人性情相投，还是泾文器量不凡，他竟然和主君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等之后我移居到夏乾殿以后，不如你就住在这里吧，这样也比较方便。”泾文这样向自己的好友建议。
容株倒是很大方地笑笑：“能住豪华的宫廷，我当然是没有理由拒绝，只要殿下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里可是有着殿下和阙疏的少年时代呢。”说到最后，容株的笑容变得有些狡黠。
泾文突然有瞬间失神，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容株的玩笑，只好也勉强半开玩笑地说：“那么就拜托你不要改变这里的陈设好了。”后来又改口说：“开玩笑啦。世人都知道容株品位不凡，硬要你保持这样没有性格的陈设实在没有道理。”
容株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实，殿下还真是对摆设不上心，任这些宫廷侍者按照他们那些见识肤浅的眼光随意布置。光是殿下也无所谓，但是对于阙疏这样的姑娘而言，实在会缺乏成长路上所必需的审美培养呢。”
容株察觉到泾文含含混混的敷衍，故意问道：“话说，我进门这么久了，没看到阙疏呀。”
这个家伙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更要命的是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泾文撑起双手，摆出半开玩笑的表情：“虽然容株天纵奇才，我非常倚重，但是还不至于让你来操心寒熏殿的一介侍从。”这笑话说的极为勉强，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什么，容株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容株换了一副正经脸：“这些天，殿下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我，所以世廷殿下一党的收押和处决，我也没精力揣摩殿下的意思，就按照一般谋逆犯的处理流程做了。今天得了空，专程过来问问，作为兄弟的殿下，对世廷殿下还有什么特别的交代吗？”
泾文摇摇头：“没有。到了这一步，只有胜者和败者，谈什么兄弟情分，都太虚伪了。”
“明白。那么，当时殿下还提到过要收押凝眉郡主，后来却没有正式的命令……虽然当时我反对这项命令，但是我想可能殿下也有自己的考虑，我想听一听。”容株灼灼地看着自己的主君，他信任自己的主君，相信主君的决定和判断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是他还是感到这个决定有些蹊跷，虽然郡主和世廷殿下关系非比寻常，毕竟并没有迹象表明郡主参与或将要参与世廷殿下的计划，因为怀疑而清理臣下在这用人之际会让廷臣人心不稳，泾文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事情。现阶段对于可疑的人物，最好的选择是监视和防范，而不是大张旗鼓地羁押或清理。
“因为我害怕。”泾文垂下眼帘，说的话让容株有点意外，“世廷曾经拜托凝眉，用伤害我身边的人的方式逼我就范。虽然她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这样做，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是什么，所以我担心有一天她会对谁有威胁。在这非常时期，我可以严加戒备，但是谁能保证百密一疏？我宁愿背负多疑和器量狭窄的恶名，但不希望将来发生让我后悔终生的事情。但是，现在让我两难的是，阙疏反对激烈。”
泾文停顿了一下，向后仰着，看向容株，眼神不似往常那般坚定：“你大概会觉得我不符合你心中主君的标准吧。”从来到僮国辅佐泾文开始，容株常常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确定泾文是否有驾驭自己的能力。对于这一点，泾文心里非常清楚，但是他依然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考验。不过，现在，他心里却有少许不自信了。
容株展颜一笑：“虽然不是作为主君的优点，不过，我愉快地接纳这个缺点。我现在想问的是，方才那番心里话，殿下跟阙疏说过吗？”
“又何必说呢，可能确实是我过虑了，若是我过虑了，无事生非也不好。”
“确实，凝眉并没有按照世廷殿下的要求做，也就是说，凝眉有她自己的主意。现在唯一可担心的，无非就是将来凝眉可能会为世廷复仇。历史上，与主君意见有分歧，却坚持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为主君复仇的忠心耿耿的臣下要多少有多少。那么，以殿下对凝眉和世廷的了解，凝眉会么？凝眉和世廷的感情不亚于殿下和阙疏，或者殿下也可以倒过来考虑，如果殿下的位置和世廷殿下调换的话，阙疏会为殿下复仇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谁也没有考验别人的权利。再者，我何尝不也是在考验自己呢？一旦我思考了这个问题，若我的结论是阙疏会，我难免会有些自得，抑或结论是阙疏不会，我难免会感到寒心……那我岂不是在要求阙疏为我牺牲？这样算什么？”泾文语气很平静。
容株叹了一口气，一直如他所要求的那样意气风发的主君，这个时候竟然别别扭扭起来，却如何也让他失望不起来。容株走近道：“那么我为殿下出个主意吧。眼下可以给阙疏一支精兵，让她去驻守边疆，一来让她去历练她这些年殿下教习给她的排兵布阵之法，二来跟凝眉分开，三来这支精兵也可以作为她的护卫，如何？”
泾文的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那么就把我在宫外宅邸特别培养的那十来个年轻人编成阙疏的属官吧，近可护卫，远可征战。”
泾文的登基大典在十天后举行，因为时间仓促，泾文本人也尚简，所以他简朴的登基大典仅仅进行了一个时辰。泾文尚且独身，所以也并没有册封王后的仪式。阙疏并没有参与仪式的服务，而是跟其他侍从一样观看和跪拜。仪式结束以后，泾文正式移居夏乾殿。阙疏才突然想起，并没有人通知她日后的安排，犹豫再三，她还是回寒熏殿了。
到达寒熏殿的时候，主管宫内事务的宗正卿守在殿门前：“阙疏姑娘，很抱歉，陛下已经登基，移居夏乾殿，寒熏殿近来要打扫整理，原有居住的人员一概迁出。”
猝不及防闻言的阙疏，蹙起眉头，带着不确定问道：“都迁到……夏乾殿吗？”宗正卿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倒不一定，每个人的去处都不一样，不过阙疏姑娘的去处，陛下并没有明确的指令。所以我只能遵循目前的命令，阙疏姑娘不得随意出入寒熏殿或夏乾殿，请等待进一步的通知。”
“啊？”阙疏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寒熏殿原有侍从重新分配这件事，阙疏完全没有得到消息，过去，虽然泾文不会事事都跟她说，但是但凡跟她相关的事情，泾文都耐心地安排好，向她解释如此安排的缘由。
想来经过上次在麟德殿一事后，泾文对她心里有了芥蒂。泾文也说过，如果她不能遵照命令行事，就没有必要在宫廷侍奉了。所以，泾文是在实践他几天前说的话吗？
如果世廷夺得天下，她将失去泾文，现在，她还是要失去泾文。两者相比，对她而言，哪一种更加不幸呢？
事已至此，阙疏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若是离开王宫，她也不知道去哪里。阙疏按捺住心中的小小的恐慌，在宫殿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到了深夜，空荡荡的宫廷有点冷，也有点可怕，阙疏从未在深夜走出寒熏殿来看黑黢黢的夜色，今天却在这黑黢黢中游荡了两个时辰，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找她。阙疏不得不找个地方休息。寒熏殿和夏乾殿都不能去，那么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凝眉郡主的静明阁。但是泾文对凝眉郡主是生了杀意的。现在的泾文陛下和几天前的泾文殿下已经不一样了，他再也没有心情和余暇顾及阙疏，他要为他的国家排除不安定的因素。从这几天的情况看来，自己公然维护郡主已经招致泾文相当反感，若是泾文知道自己在静明阁过夜，光凭这个表象，也许明天她就要陪着郡主上断头台也未可知。
阙疏打了一个寒战，摇摇头自嘲地笑了：“无论之后怎样，在这夜色里冻死才不是我想要选的死法。”阙疏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静明阁走去，灯光越来越近的时候，阙疏却有些胆怯了，她在离静明阁一射之地的距离处默默站了好一会：“跟凝眉郡主解释目前的境地有些尴尬倒在其次……让凝眉郡主知道我跟殿下之间发生矛盾会不会让殿下为难？怎么跟郡主说才比较好呢？”阙疏向泾文反对杀掉凝眉是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表示凝眉做出过妨害泾文的事情，但是要说凝眉对世廷打算肃清泾文毫不知情，要说此刻凝眉不恨泾文，阙疏都是不相信的。若是凝眉要报复泾文，她可能觉得从自己下手最为方便。若自己找上门，给泾文带来麻烦那就不好了，不不不，自己现在这个处境应该不能为谁利用了，或者说，即使有人利用自己，泾文可能也不在乎吧。
“阙疏姑娘，你怎么了？”静明阁的侍卫远远看见好像是阙疏呆呆地站了好一会，感觉有些奇怪，急急地跑过来问她，把心不在焉的阙疏吓了一跳。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阙疏只好硬着头皮，轻轻说：“我过来请求觐见郡主。”
凝眉对阙疏深夜来访有些惊讶，但依然热情欢迎阙疏到书房小坐。阙疏颇为尴尬地说了自己被赶出寒熏殿无处可去的窘况以后，凝眉沉默半晌，说到：“不用担心，今天开始你就安心借宿在静明阁，改天我帮你问问如何安排。”
“不，不要去见陛下。”阙疏本是担心泾文对凝眉不利，但说出口以后觉得自己失言了，还是不要让凝眉知道的好，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想因为自己多嘴让凝眉恨泾文，掀起宫廷风波。
世廷落败，凝眉向来多少对泾文怀恨在心，若是又知道泾文起了杀心，真的不知道这仇恨之火会蔓延到什么程度。
阙疏只好勉强解释道：“也许泾文殿下有其他的安排，若是郡主为了我去面见殿下，倒是显得我太不懂事了。”
凝眉看了阙疏一会，笑了笑，她的直觉告诉她，阙疏说的不是真心话，这场夺嫡风波不但改变历史，也改变了很多人，世廷终将带着恨意死去，她自己带着思念和伤感度过余生，泾文和阙疏之间好像也有了什么嫌隙，他们又会以什么样的心境，遇到什么样的未来呢？凝眉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善解人意道：“或者，你就留在静明阁好了，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去请陛下把你归到静明阁来住好了。近来这宫廷，事情太多了。”
给阙疏安排好房间以后，凝眉回到自己的卧室，这个时间，她反而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情绪波动，有些睡不着了。世廷事败，她也不知道要不要恨泾文，毕竟是因为泾文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但是，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兄弟互争长短，愿赌服输。至于世廷要求她扣留阙疏以要挟泾文，她没有听世廷的，不知道此刻在监牢中的世廷是不是在恨她。但是她也有她的理由，以泾文的实力，她要扣押阙疏成功极为勉强，一旦失败，世廷说不定将会遭到泾文更为严厉的报复，甚至会殃及整个麟德殿。“世廷，你不要恨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做的，我之所以还苟且偷生，是因为我要用我的方式告慰你，为你做一件让你欣慰的事。”
第二天凌晨，泾文的第一道召见令便到了静明阁。
自从那天以后，即使是阙疏还住在寒熏殿的时候，泾文竟再也没有召她服侍左右。这天突然召见，让阙疏有些无所适从。
夏乾殿比寒熏殿多了一层压迫感，这也是阙疏第一次面见完成了登基大典，正式成为僮国国王的泾文，虽然此刻夏乾殿一个侍从也没有，她却紧张的不知如何自处。阙疏甫一进夏乾殿便认认真真跪伏在地，这也是她第一次这样对泾文行这样正式的大礼：“参见陛下。”阙疏没有使用自称，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如何自称。
泾文静静地看着她行礼，并没有免礼的意思：“听说，这几天你住在静明阁？”
因为那天的事情，突然被问起跟郡主相关的事情，阙疏有很大的不适感。
阙疏偷偷用余光看向坐在王座上的泾文，此刻他的全身笼罩着王者的冷漠和狠绝，阙疏伏在地上都可以感受到他凌厉的眼神盯着自己。虽然阙疏对此并没有太多惊讶，但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依然让阙疏不由地偏了偏脸。阙疏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我没有收到陛下登基后的配置命令，所以暂时请凝眉郡主收留我。”
泾文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换了一个话题道：“朕今天叫你来，是打算命你前往北方边境，为国家效力。虽然你从未正式领兵，但朕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朕会给你配置十多人文武双全的精良年轻人，怎么用好他们，就看你的才能了。”
阙疏叩首谢恩：“臣受陛下多年培养，一直未能有报效国家的机会。这次，得到陛下垂青，允许臣到戍边军队中，尽臣的一份绵薄之力。”
“人事任命今天就会送达。明天请接管属于你的属官和卫队，三天内出发前往北方边境，成为北防军的一支。”
阙疏再次俯首谢恩。她和泾文的关系止于君臣，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泾文不再追究她那天的无礼，是泾文的好意和器量。虽然觉得是自己太奢求了，但是阙疏还是忍不住想，果然是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了吗？阙疏和泾文认识已经有十年了吧，在阙疏的印象中，泾文是个温暖正直，坦率阳光的大哥哥，然而现在坐在王座上的，是一个王者。
“还有其他什么要说的吗？”泾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么多余的一句。
这句话落到阙疏耳里，也是有同样的奇怪感。不过她此刻是理解成终结多年情分的最后仁慈。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和泾文之间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泾文没有排除异己是他为君的器量，且暂时泾文也并没有对郡主有任何处置，若自己再喋喋不休，就是太不把主君的尊严放在眼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