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吹得开桃花香气,却是吹不散北国的风雪。
一江春水,欲解还冻。
玉龙战败,败鳞残甲漫天飞舞,将这刚消融了寒冰的江水又披上一层薄纱。
温如是早早来到这江边,意欲画这冰天雪地里将融未融又添新寒的一江春水。只是这般洁得浩瀚,白得壮阔,如何能完全呈现在三尺画纸上。于是,“寸笔寸金,半点半银”的温如是在这江边从旭日初升立到了正午。一笔未落。
“连天花开薄蝉翼,近岸冰削解素泥。“
温如是忽如醍醐灌顶,心中有了一副春色。刚要落笔,却又顿住,心中默念了几遍“薄蝉翼”“解素泥”,皱了皱眉头,将笔搁了。
若是照这句诗画了,那自己今日的画就是给他人的诗做了配!
温如是想再寻灵感,可左右绕不过脑子里“连天花开薄蝉翼,近岸冰削解素泥。”的景象。有些恼怒,抬起头找寻那扰了自己兴致的讨厌人。
那人见温如是盯着自己,恐是自己随意乱语,唐突了别人,忙上前施礼,“小生一时失言,还望兄台见谅。”
温如是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性情怪异,愤愤瞪了那人一眼,也不理会。
那人也不生气,见温如是并没有什么表示,就默默立在一旁,也不再言语,只顾看这苍茫天地间的一片白。
温如是自是不甘将这一江春水拱手相送,可思量了半天,也绕不出那两句话的圈子。恨恨地抬头,却见那人长身玉立站在漫天的六出飞花之中,似谪仙。脑中灵光闪过,温如是展颜,提笔将眼前谪仙与雪花春江一并绘于纸上。
还记恨着那人险些夺了自己的一江春水,温如是朗声道“寒江凋雪春欢舞,欲怜花蕊澥江寒。花蕊夫人,近来可好啊?”语尽轻薄之意,调戏着画中人。
那人早瞥见了画中自己,也听见了温如是的调戏,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纵是这还寒的三月,也冷不得几分怒火。
那人唇角轻笑,随着一声冰碎,于是这春江水暖否,有人就比鸭先知了。
落水时带起了风,卷着画中谪仙直奔寒江。却是那人一把揽了回来,险些将自己也扔进这冷水中。
温如是坐在水中,笑眯了眼,“你喜欢我的画?”
那人同样回以一笑,“不喜欢你这个人。”
从此便是知己,惺惺相惜。
——
“温公子,这是女装。”柳月明轻声提醒道。
“知道啊,我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认识这是女装。”温如是正伸进一只袖子,半遮了面,演出一股子媚态。
“原来温公子竟是女扮男装,小生失礼了。”柳月明调笑道。
“我就觉得这件好看,管它男装女装。我心知我是个男子,该有的担当一点不躲,该承的责任一分不差,你又管我穿的是什么,”温如是轻蔑道,“没想到你柳公子竟也是这般的庸俗之人。”
“是是是,温公子洒脱,是小生狭隘了。”柳月明笑言。
“你竟不说我是强词夺理。”温如是有些诧异,看了看柳月明的眼睛,仔细瞧了瞧,“也不觉得恶心。”
柳月明轻笑,“我觉你说得有理。”
温如是也是一笑,心情大好,随即将手中衣衫扔给了身后的小厮,“包上,这件好看,回头给小姐送去。”
——
“我想吃包子。”
“没钱,银子被偷了。”
“我的也被你弄丢了?你还偏要拿着。”柳月明揶揄着温如是。他二人出来游玩,温如是叫嚣着自己是商贾人家,最会算账,偏要拿着两人的银钱,谁想不到半日就给丢了。
“不管,我就要吃包子。”柳月明挤兑着温如是,却见他拿了一把小刀在自己身上比划,“你这是要做什么?”
“哼,古有管鲍之交千金不惜,如今你为了几个包子就这般咄咄逼人,本少爷今日要与你割袍断义。”
“可你割的是袖子。”
温如是割了袖管,当中一划,成了方正一块帛锦。取了束发的毛笔,借了些酱汁,在帛锦上作画。许是要用这画换包子。
一刻钟后。
“温不错!你这个浪荡轻浮的登徒子!”
画上女子姿态婀娜,回眸顾盼,勾人心魄。只是这画上女子的脸,不是柳月明的,又是谁的。
“嘻嘻哈哈哈哈……”
——
“好了,你我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摆着这副嘴脸。”
“哼,”温如是一脸嫌弃,“你我相识不过月余,要走就走,本少爷还舍不得你怎的?”话如此说着,手中却是攥紧了柳月明相赠的毛笔。“做官有什么好的,怎比得上白衣逍遥自在。官场险恶又脏臭,你就不怕有一天自己也和那些贪官污吏一般了!”
“圣人云‘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要我说却是‘有需则现,无需则隐。’现在朝堂不稳,天下不定,我怎能视若不见。“柳月明语气轻柔,”你有你闲云野鹤的性子,我有我护一方平安的志向。你我和而不同,却是知己。”到了分别时候,柳月明笑言道,“等哪日温公子再传佳话,我定著文,为温公子流芳百世。“
“哼,你若哪日陷了官场泥潭不复初心,我定作画,叫柳公子遗臭万年。”
“呵,你还信不过我吗。”
——
“哎,听说了吗,柳月明那奸臣终于死了,大快人心啊!“
“听说是贬谪途中在落月谷被一江湖侠士所杀,真是天道好轮回,值得庆祝。”
“那侠士听说年纪不大,果真英雄出少年。温兄,你怎么不说话?”
温如是放下手中的茶碗,“哦,死了。那种人,死了就死了吧。”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
落月谷附近的乱坟岗。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翻找着什么。踉踉跄跄地绊倒在坟堆中,拳和着泪狠狠锤在土地上。
“柳月明,你他|妈在哪里啊!”
许是天意,许是凑巧,天上乌云散开。正洒下一道月光,照在一具腐烂的尸身上。
“柳月明!柳公子!你他|妈睁开眼,你再不醒我掐死你!”
怀中的尸体,早已烂了半边的脸。
月光下,潇洒浪荡的温如是,胡搅蛮缠的温不错,脾性怪异的温公子,搂着着一具腐烂的尸体,嚎啕大哭。
——
落月谷附近的一个山洞里。
柳月明躺在一个石台上,温如是拿着笔,在墙壁上画着什么。
世人皆道温如是“寸笔寸金,半点半银”,有谁是真的不在乎那“寸金”,“半银”而喜欢那“寸笔”“半点”的呢?
这世上,能让温如是欢心为之动笔的,也只一人。
温如是不知自己想画什么,想到什么便画上什么。
“我要走了,以后就只有这一洞的壁画陪你了。”
“你说你真是,当初听我的多好,何必现在这样。”
洞外有人进来,温如是也没回头,“别动这画,我给你银子。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我不要这画,也不要这银子,我是个商人,来看看有没有生意做。”那人慵懒的声音传来。
“什么生意?”温如是有些失魂落魄,并没注意那人的话语,只是下意识地询问。
“除却死后复生,时光回溯,你想要什么,我有什么。”
温如是眼中亮了起来,回头看向那人“天地根?”
来人轻摇折扇,笑道,“谬赞,谬赞。”
温如是望着柳月明“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失了本心。”
“你拿什么来换呢?”
温如是拿起手中的笔,递到那人面前,又遥遥指了一下满洞的画作,随后又放回了柳月明身边。
“你不后悔?为了这么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你要付了你最喜爱的东西。若他真的失了本心,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呢?这样,值得吗?”
“不管他还是不是当初的那个人,这世上也再没有人单纯干净地喜欢我的画了。”
白衣公子摇了摇折扇,点上柳月明的额头,片刻后“他是个好人,忍辱负重,难得的好人。”
温如是闭了闭眼,轻声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
“你这般要弄到什么时候?”白衣公子手一挥,顷刻间一块巨石将洞口挡了个严实。“我拿了你丹青的本事,只给了你一句话,这就当附赠的了,你不必谢我。”
温如是见状愣了片刻,将手中的石块塞在巨石的缝隙中。
“你还会来看他吗?”
“不会来了,再不回来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
“……”
这天底下,再没有人喜欢温如是的画了。
也再没有人,长身玉立,站在一江春水前,迎着三月春风,暖暖地笑着。
“不喜欢你这个人。”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