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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岁时,小金鱼指着照片中的爸爸问:“他是谁?”
“他就是你的爸爸呀。”
“爸爸在哪儿?”
“爸爸在天堂…”
她就去查阅了天堂、上帝、天使…
她花了好几个星期去研究基督教,因为在那个时候,她的识字量还没有达到无障碍阅读的程度。
然后她知道爸爸去世了,而不是妈妈口中的“生活在天堂里一所美丽的大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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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习惯了不动声色地思考,经历过小镇上的那件事,她觉得妈妈才是那个需要帮助、保护的人,而不是她自己。
所以有什么问题,她宁愿自己去查,也不想惊动妈妈。
随着年龄的增长,其实很多事已经了然于心,但妈妈从不知道。
因为她始终扮演着一个正常的4-7岁的小女孩。
实际上,4岁时她的阅读范围和阅读量早已超过了别人的7岁。
从基督教到人类起源,从基因到感官、意识-形态,再到人性种种。
这些连成人都感到枯燥的知识,6岁前她就了解过了。
不然的话,只靠妈妈买的那些儿童读物怎么打发大把的时间,又怎么能够支撑起她无纬度思考的空间。
再加上那些神学、人性的书对于心智有着潜移默化的引导作用,所以7岁的她就跟别人的10岁差不多。
而现在的她,心智已然是17岁。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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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所房子里,几乎所有用的东西都是上等货,但像吃的、穿的这些后来进入的东西都很普通。
妈妈开的是辆二手车,出山谷、进山谷全靠它了,所以用得很仔细。
妈妈是个设计师,由于要照顾她,所以只能在家上网揽活做,不是随时都能接到活儿。
妈妈总是对她报喜不报忧,“这个活做完我们就能有2万块钱啦!能用半年多呢…”
但通常来说,几乎每次的结果都不像妈妈说得那么乐观。
妈妈的性格过于温柔,总是不好意思催着别人追要尾款。
很多时候对方说“等两天”就变成了遥遥无期,所以更多的时候,妈妈只能勉强收到些首付款。
她很早就明白,仅凭妈妈设计那些个零零碎碎的活计赚的钱根本不可能建造一栋这样的房子。
所以她想,爸爸生前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如今的差距应该是妈妈不愿意提及的。
看着妈妈熬夜制图赚钱的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安静,不给妈妈惹麻烦,让妈妈能够感到轻松些。
所以她对这一切保持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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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吃完饭,收拾起碗筷,站到水槽边刷好,放到旁边的架子上沥水。
然后拿起抹布擦干净餐台,洗好抹布挂好之后,又抽开活动橱柜,把垃圾从里面拎出来,出门倒掉。
回来之后洗干净手,将旁边沥干水的盘子、碗碟一一收入碗橱。
这些家务活她已经做惯了,因为要给妈妈腾出工作的时间才能有饭吃,不是吗。
她拽过墙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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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看客厅墙上挂着的表,已经8:43了,她就去给各个房间的花草浇了遍水。
这些花都是姥姥种的,姥姥教给她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品种,这株少浇水,那株该浇肥了…
不种点什么东西,姥姥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她想起姥姥常念叨说“这里有山有水有池塘,正好自己种菜自己吃,吃完的剩菜还可以养活池塘里的鱼哩。”
到了明年春天,姥姥又要开始种菜了吧?小金鱼想到这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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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是在小金鱼5岁半的时候过来同她们一起住的。
每到秋、冬两季,妈妈的情绪就会时好时坏。
倒不是发火,而是情绪低落,常看到她哭得通红的眼睛。
曾有一段时期妈妈服用一种药物,她偷偷地查过,是抗抑郁的药。
这种药最普通的都在400-500元之间,所以妈妈只吃了几个月就不吃了。
不吃也罢,她觉得妈妈需要的不是那些抑制神经的药物,而是依靠,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于是有一天她突然提出:“我想让姥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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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确定姥姥是否见过自己,她所知道的只是姥爷不在了,姥姥自己一个人住。
这也怪不得她,妈妈总是忙来忙去,而她也总是独自一人思考问题。
母女俩虽然共处一室,却只是交流那些近在眼前的事,很少提及到亲戚、外面的世界之类的话题。
妈妈仿佛被小镇事件深深地伤害到了,那次回来之后,再也不提外面的世界。
她只是感到奇怪,姥姥为什么从不来看她们?而妈妈也从没有过让姥姥过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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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金鱼在吃晚餐的时候突然提出那个建议时,妈妈愣了好一会儿,表情很复杂。
半晌才问:“是…妈妈做的饭不好吃吗?”
不得不承认,妈妈的话也有道理。如果硬要从平和温柔的妈妈身上找出缺点,那就是糟糕的厨艺了。
有时候小金鱼怀疑厨房里那些用具真的是为妈妈准备的吗?还是爸爸从前曾是个厨师?
她从没见过妈妈使用过烤箱,厨房里使用频率最高的是冰箱和微波炉。
大多数时候,高智能冰箱只是起到了储藏室的作用。
由于容量超大,妈妈甚至几个月才采购一次食材,大部分都是冷冻食品或者是半成品。
比如说,早餐就是牛奶+抹酱面包,听起来好吃,但吃起来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食之无味。
家里各种酱多得是,反正那些酱很好保存,取用又方便;面包就一种,无味的燕麦面包片。
天天吃、月月吃…她早就食之无味了。
不过对于吃,她没那么多兴趣,也就没有做过特别的研究。
她一直认为,饭不过是填饱肚子用的,对妈妈糟糕的厨艺还真没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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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该怎么说,“我就是想见见姥姥,我还从没见过她呢。”
“哦。”她留意到妈妈松了口气。
然后妈妈想了想才说:“姥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
“嗯…”妈妈不停拿勺子搅着稀饭,“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显然她还在犹豫。
小金鱼想问“是因为担心姥姥见到我受到惊吓吗?”
但她最终还是没问出口,而是问:“姥姥今年得有50多岁了吧?”
“没有,姥姥今年44岁。”
小金鱼很奇怪姥姥怎么会这么年轻,这么算起来,姥姥16岁就生妈妈了?不可能啊?
难道妈妈是姥姥收养的?所以她们之间的感情才会这么疏远?
她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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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想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好吧,一会儿我给姥姥写信去。”
小金鱼又愣了一下,是怎样偏远落后的地方呀,居然都没有电话?
“姥姥家…住得很远吗?”
“对,姥姥的家在云南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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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小金鱼就查了关于大理的介绍。
古城、洱海、石窟,五彩缤纷的少数民族服饰、聆郎满目的工艺品…
姥姥会愿意离开那么一个四季如春的人间仙境,而来到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吗?
但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姥姥居然直接打来了电话,跟妈妈说票已经买好了,第二天就到。
于是次日刚吃过午饭,妈妈就开车去火车站接姥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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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距离市中心的火车站有将近2小时的车程,再加上等候的时间,没有4个小时是赶不回来的。
妈妈走后,小金鱼决定化妆。
她怕自己白化症的样子把姥姥吓跑,她要努力把姥姥留下来,用她最美丽乖巧的样子。
网上有很多教授化妆的视频,她找了一个可爱女生的妆容案例,一步步学着化。
好在妈妈的化妆品跟她的发卡都放在同一只抽屉里,很好找。
粉底是用不上了,因为抹上去就像在一面白墙上抹黄泥,还不如不上粉底。
这时候,她苍白的皮肤倒成了得天独厚的资本。
眉毛画了2次,眼线化了3次,腮红涂了2次,一共洗了5次脸才化出了满意的妆容。
而她自己也被惊到了,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正常。
她就像个健康的小女孩,这给了她十足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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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了套去年11月刚穿过的一套裙子,那是她的5岁生日礼物。
毛绒绒的浅灰色毛衣并不会把她的白发衬得那么醒目。时值四月天,初冬的衣服刚好还能穿。
换好之后,她从衣橱抽出一面穿衣镜。
穿衣镜平时是隐藏在衣橱夹层里的,需要的时候拉出来即可。
她将头发编成辫子卷起来,夹上发夹。
再次审视镜中的自己,她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白化症患者,而像是一个cosplay!
小金鱼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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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表,还有1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又去各个房间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不妥的地方了才来到厨房。
打开水槽下面的柜门,取出一只圆凳,踩上去,她记得吊柜里存有茶具和茶叶。
可是以她5岁半的个头,怎么可能够得着。试了几次之后,她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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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大门旁边的挂镜前,练习了几种打招呼的方式,甚至是微笑的程度。
最后走到客厅,从壁炉旁的书架上取出一本《自私的基因》,坐进沙发看起书来。
傍晚18:57分,门外传来停车熄火的声音。
小金鱼赶紧把书放到茶几上,跑到门口的鞋架处,迅速穿好一双黑皮鞋,在门前地毯上站好等候。
通常来说,只要留小金鱼自己在家,妈妈都会牢牢地锁上门。
从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开始,小金鱼整个人变得紧张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到底能不能让姥姥喜欢,会不会让妈妈感到惊喜。
说实话,她甚至觉得兴奋,因为她从没有这么“正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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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妈妈领着姥姥打开门,见到满脸微笑站在门口的小金鱼,两个人都愣住了。
“小金鱼…”妈妈不由自主地开口唤了一声,就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小金鱼看了看妈妈身旁的姥姥,呀,这是…姥姥居然是个少数民族!
姥姥身穿民族服饰,中等个儿,皮肤偏黑,皱纹爬满了脸颊,看上去不像44岁,倒像是50多岁。
蓝色的头巾一圈圈缠在头上,领口、袖口、边角、膝盖全都是色彩鲜艳的刺绣,脚上穿的也是双绣鞋。
背着一个特别大的黑布包袱,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头巾下,几缕头发伴随着银耳环轻轻地摇着。
小金鱼大声地说:“姥姥,我是小金鱼,欢迎姥姥来我家!”
听到这句话,姥姥好似如梦初醒般,结结巴巴地应了声“哎…”,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
而妈妈却猛然间低下头隐忍着什么,将姥姥的行李往地上一放,快步走入了走廊卫生间。
有点尴尬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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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放下了大包袱,向她弯下腰,犹豫着伸出手臂,小金鱼马上过去拥抱住她。
松开的时候,姥姥眼圈红红的,摸着她的头不停地看,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
她拉着姥姥的手来到客厅,让姥姥坐到沙发上,迅速打开了电视,“姥姥,看电视。”
姥姥回应着“哎…哎…”,却盯着茶几下面的地毯不肯落座。
她马上跑去门口的鞋柜取来了一双毛拖鞋,让姥姥换上,惊喜地望着姥姥。
平时这里访客就少,一下子来了这么个少数民族的姥姥,没法不惊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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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您是哪个民族呀?”
“彝族。”
“哦,彝族呀,彝族有火把节、密枝节、跳歌节,还有漂亮的彩虹裙。”
“对…对…对…”
“姥姥您口渴了吧?我不跟您说了,我去给您烧水喝!”
也没等姥姥回复,她就跑进厨房,提起电热水壶到水槽边踮着脚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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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妈妈进来了,她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鼻头和眼睛都微微泛红,轻声对小金鱼说了声“我来”。
小金鱼认为自己最好马上离开厨房,省得妈妈尴尬,便将水壶递给了妈妈,转身离开。
走到拱门前,她回头提醒妈妈:“妈妈,你知道茶具和茶叶什么的都在油烟机右边吊柜里的,对吗?”
妈妈没有看她,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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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姥姥去了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小金鱼跟妈妈说,她想陪姥姥睡一晚。
那天晚上,小金鱼跟姥姥聊了好多知心话,越聊越觉得姥姥的意识根本不像是足不出户的农妇。
比如姥姥说,她认为人即使多老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哪怕是在老家绣花、做鞋,也不该成天想着让孩子怎么养活、孝顺自己。
“汉人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我们彝族人就不这么想。你看那屋檐下的燕子了吗?只见过小燕长大飞走的,没见过老燕小燕世代同窝的。”
“姥姥,我妈妈是您亲生的吗?”
“你这娃儿,当然是了。”
“可您这么年轻。”
“我们彝族人结婚生娃都早。”
“您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们呀?”
“嗐,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一个乡下女人来添什么乱呀!再说,你妈妈肯定有她的难处,她不开口,我干嘛要来打扰你们呢?”
“那为什么现在来了呢?”
“唉,人呐,谁都有心情不好不爱理人的时候。可是呀,一接到你妈妈的信,我就知道,她需要我这个阿妈啦。所以呀,一接到信,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小金鱼抱住姥姥的脖子说:“姥姥,那您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吗?不要走了吧?”
“好、好、好。呵呵~姥姥不走,姥姥留下来好好照顾小金鱼和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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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来了之后,生活慢慢地有了改变。
妈妈除了在生活上多了依靠之外,平时不便诉的苦楚也有了倾诉的对象,姥姥用亲情温暖着妈妈。
更棒的是,姥姥弥补了妈妈的糟糕厨艺,从此她们告别了方便面、冷冻食品、速食餐的生活。
除了会做动物馍馍、坨坨肉、辣子鸡、骨头饭,姥姥还有好多好多的本事。
她会唱歌、讲故事,会绣花、做衣服...原来姥姥带来的大包袱里全是制作工具和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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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还发现,姥姥跟她一样,是个爱学习的人。
来了没几个月,姥姥就学会了使用家里的所有电子设备,还常跟小金鱼一起琢磨新的虎头鞋款式呢。
姥姥的手巧,通常一周就能做出6双。每做够12双虎头鞋,她就拽着妈妈一起去市集卖。
她总是劝妈妈,“别整天把自己关家里,到人多的地方多走走,沾沾人气儿。”
摆完摊她就拉着妈妈逛市集,买回一堆的新鲜食材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鱼缸里的三尾金鱼就是姥姥买回来的,姥姥说:“小金鱼就得养小金鱼才对!”
她还带着小金鱼去池塘、小溪里捞鱼虫,告诉她夏天的鱼虫怎么捞,冬天的鱼虫怎么捞…
姥姥搬来半年后,妈妈的情况好转了很多。一家人虽然生活过得简朴,但是其乐融融。
直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