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为你请来一位师傅,教你骑射兵法之术。”一日,霍去病领着虎背熊腰的高壮男子站在无衣的面前,无衣认得出,那是出门宫门屯所皆随侍在侯爷身后的虎贲校尉赵破奴,他体格魁梧健壮,面目平板,肤色黝黑,一笑便露出两排大而洁白的牙齿。
“找破洞?”无衣眉毛一歪,破口而出,“怎么会有人取如此怪异的名字?”霍去病也绷不住扑哧一笑,但碍于身边赵破奴原本满面笑容的脸一下黑了半截,连忙正色道:“胡闹!破奴为我军中司马,原为虎贲营校尉,专长训练烈士遗孤乃至长安城邸的良家子弟,颇有经验,今后由他教导想必会更有进益。”
“那为啥不是侯爷您亲自教了我呢?”无衣一脸不情愿地嘟囔着,明显对霍去病的这一安排很是不满,他在冠军侯府“横行霸道”了好一阵子,仗着侯爷宠爱,四周的下人们也都把他当成亲儿子亲侄子一样看待,自从刚入府跟管事的王婆干过一架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侯府的风气反倒比以前和谐了许多,他们从此知道了侯爷的底线与原则,虽不管事,却不会纵容,一旦逆鳞触了他的底线,自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无衣性子里偏偏又是个服强不服弱的主,霍去病是他心里至高无上的存在,是必须时刻仰望甚至顶礼膜拜的偶像,他此前受到了他的诸多指点,自认起点够高,他只认定了侯爷才是自己心中最佳的老师人选,却偏偏横生出这么一个赵破奴,无衣见他外表憨实木讷,第一印象就兀自认定他腹中空空,肯定没什么水平,无衣的心里难免感到一阵落差与失落。
“我近日军务日渐繁忙,无暇抽身。破奴自幼在匈奴属地长大,熟谙边塞地势样貌,且作战经验丰富,你若真想有朝一日随我上阵杀敌,必须跟随司马大人好生学习,勤于精进,切不可如此无礼。”无衣这才意识到,自从上次从未央宫中回来之后,出入侯府的武将日渐频繁,内室的烛火彻夜不息,他借着端茶添水的间隙,瞄见室内斗大的沙插满了标识,他们在模拟整个河西走廊的大略地形,推测敌我双方的实力、执行伤亡的概率,在情报的支持下,推测距离两军交战后,敌我双方可能提供支援的时间与内容。面对堆成小山的竹简和地图,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无比严肃紧张。无衣在这一刻才真实地感受到战争临近时的紧张肃杀,而所谓鹰击长空、以一敌百、大捷凯旋之类,不过是茶肆酒楼的说书人吸引听众的****,而真正在战场经历生死的人们,都是带着一场场精密严格的谋划策算后,奔赴前线去迎击那一个个未知的可能的,无衣端着茶盘轻轻走过走到彻夜不眠精疲力竭的侯爷面前,看着他榻前的杯盏斜倾泼出的一汪残茶,还有他盘腿熟睡的模样,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位天之骄子不为人知的艰辛一面。
“哦,我知道了。”无衣终于乖乖点了点头,却见赵破奴笑得一脸灿烂地凑到自己跟前,压低声音作温柔状地对无衣说道:“侯爷看重的人一定非同小可,小子,叔叔我一定会好生教导教导你的……”言语中故意把“教导”两个字说得很重。
无衣盯着赵破奴狞笑的脸,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只大尾巴狼的模样,恶寒中一滴冷汗从脑门上滑下来,心里暗暗哀号,完了,完了,好日子到头了!而后的日子,无衣的身心无时无刻不受到这位“找破洞”大人洪钟破锣般的大嗓门毫无留情地肆意摧残……
长安,太仆府。公孙敬声自梦中惊醒,他又一次梦见了北宫门外那道深不见底的护城河,那暗黑色的河水里幽幽地浮出了娥姬的身体,狂风暴雨席卷着长安城廊檐下的每一个铜铃,在风雨中飘摇狂抖发出急促的声响。她一袭暗红色的丝袍在河水的浸润中宛如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冰冷的雨滴有声地打在她的脸上,额前凌乱而粘腻的发丝仿佛要融进她的皮肤。满溢的长发在水面晕散开来,露出冻得发白的脸,一块桃红的流苏围巾把她的脖子和脸的下半部仅仅扎起来,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公孙敬声觉得自己浑身僵冷,在大雨滂沱中他缓缓地走下宫墙外的石台阶梯,每走一步都感觉脚心针扎一般的疼痛,雨水冰冷刺骨,却不抵他内心的严寒,他用力睁开被水模糊的眼睛,他的眼神像小心翼翼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女子的面容,满心苍凉。可就那一霎那,眼前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来,一个属于幼童中的女子荒凉的眼神,空洞而华丽,将他整个人都紧紧吸附住,无从逃脱……
“娥姬!……”公孙敬声猛地睁开眼睛,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彻夜不息的烛火照得满室通明,他剧烈地喘息着,浑身被汗水浸得透湿,却见曹襄端坐在自己的床榻边,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掩盖不住满脸的疲惫。
“我见你难得睡一下,不忍叫醒你。不料你还是很快就醒了。”
“无妨,反正也没有睡好过。“公孙敬声坐在了起来,随侍在门外的侍婢赶紧上前倒茶添水,在卧榻旁的鎏金银高擎竹节熏炉添上了一小撮安神的安息香。
“敬声,皇上已经下诏,擢升去病为票骑将军,率精骑出陇西,与匈奴王庭两翼的折兰王、庐侯王会战,打通河西走廊,牵制漠北王庭的匈奴主力。”
“他果然还是做到了。”公孙敬声阴沉着脸,伸手拨去额前汗湿的额发,伸手托起面前的鎏金银铜漆耳杯,静静地啜饮两口清茶,“他只是想证明,我们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而且做得比我们更好。”
曹襄沉默着摇头:“我虽然知道他性子执拗倔强,却不想会强悍到这样的地步。当初童言无忌,我们不过儿时的戏言,却被他牢牢记在心里。”
“我们这些子侄辈的,只有他是最像舅舅的,同样出身低微,同样虚怀若谷,同样一名惊人,同样不肯向命运低头。”公孙敬声抬头看向曹襄,双色的眼眸再度说道:“所以他就是要证明给我们看,一个出生到现在不知道亲生父亲姓甚名谁的私生子,要比我们这些沐仰祖辈荣荫的世家子们要出色得多。”
两人沉默了良久,却听敬声继续道:”此前我已听父亲说过大概,说是一切还只是在商议之中,没想到圣旨下来得这么快,只可惜了父亲,前番两次拜为轻车将军随大将军出兵漠北,皆无功而返。”
“所以这次陛下不让大将军带兵出征,连同大将军麾下的众多旧部都憋着一口气呢。”曹襄道,“他们还寄望着他能够将自己纳入麾下,建功立业。可他压根就没打算用老将,居然直接向皇上开口要了虎贲营中的一万精骑,都是帮从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怎么想的?”公孙敬声斜了一眼曹襄,咽下口中含啜的半口茶汤,不屑道,“他才聪明着呢,将在外君命都可不受,供着这帮老家伙一路上对自己指指点点,专给自己找不痛快?倒不如这帮从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凡事都得听他的。只是……”只听见他“铿”地一声将杯盏摔在地上,面色阴沉地啐道:“到时候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天已近秋,庭院外有落叶和坠落的花朵飘落,花瓣细碎,带着清香,一落就是一大片,如急雨般迅速洒落,以一种迅疾而优雅的姿态飘然逝去。
“无衣,你丫给我滚出来!”赵破奴的声音是激怒无衣的最佳武器,没有之一。
于是,天不亮,无衣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稳,腰带都还只系了一半,就连滚带爬地翻到冠军侯府后院的小校场。
“不对!!拳头要尽量握紧!出直拳!!手肘不要弯了!!!”。
“腰身再低点!你这不叫蹲马步,叫挺尸!”。
“还有一千四百二十七下!挥棍用力点!没吃饱饭么?这么打下去连只苍蝇都打不死!”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笨!说了翻侧腿的时候腰身要尽量往左边靠!怎么老是听不进去!”
“还有……”
这个混蛋!该死的杀千刀的!无衣黑着一张脸,一边挥拳一边用恨得简直可以杀死人的眼睛,狠狠地“钉”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的巨大黑色物块——赵破奴身上,他浑身汗湿得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最近每天都得被迫承受这个混蛋的超大嗓门连珠炮般的狂轰滥炸,言辞又毒辣刻薄,简直让人深恶痛绝、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大混蛋!死白痴!野蛮人!叫鸡公!”无衣已经搜肠刮肚把所有能想起来的脏话轮流问候了他成千上万遍了,积压已久的怒火憋到了即将爆发的边缘。
看着眼前这个凶神恶煞有如厉鬼的赵破奴,无衣现在无比怀念往日侯爷亲自教导自己的日子,霍去病沉默寡言,风度翩翩,就连起势示范的动作,都比眼前这个该死的混蛋不晓得优雅漂亮多少倍!无衣借着奉茶倒水的机会,趁机找霍去病抱怨,说自己宁可不要什么师父、不学什么功夫,也不要成天受这个恶鬼的气。
“爷,再这么下去,我恐怕挨不到上战场,就现死在司马大人手上了。”无衣像只小狗般蹭到去病跟前,扯着霍去病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恳求,却被霍去病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出门外,“滚!”霍去病虎着脸对无衣说道,全然不顾对方泫然欲泣的表情,“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扬了无衣一鼻子灰。
“笨蛋!说过多少遍了,出直拳!出直拳!你脑子被屎糊了么?”耳边又传来赵破奴的一声声怒吼,无衣感觉心中一道厚重的壁垒瞬间崩裂,熊熊怒火狂飙突进般向外喷射而出。
“你个混蛋!我要杀了你!”无衣大吼一声,高高跳起,飞起一脚横扫向对方的左肋,赵破奴一惊,没料到无衣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慌忙直起左臂一档,压下无衣的腿风,说时迟,那时快,无衣左手握拳,直砸向他的眼睛,赵破奴向后一仰,躲开无衣拳头攻击的范围,两个人顺势倒在地上,左踹一脚过来,右煽一耳光过去,互相叫骂着扭打成一团。
“臭小子,胆子不小,居然敢对你师父出手!”赵破奴用膝盖抵住无衣张牙舞爪压过来的身子,一边骂道。“小心眼,害人精!揍死你!”无衣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撑直两个手臂想去掐赵破奴的脖子,却被对方抢先揪住脸蛋,下死力地往外捏,赵破奴哼笑道:“就凭你?跟我斗你还嫩了点!”无衣感觉两颊被铁钳夹着一般生疼,“呸!看谁狠!”无衣以牙还牙,反手也去揪赵破奴的嘴巴,两个人像比角力般闹成了一锅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刚从宫中回府的霍去病见眼前一片鸡飞狗跳的狼狈样子,怒不可遏,李敢似笑非笑地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手忙角落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衣服上的尘土,耷拉着脑袋站在了霍去病的面前。
“是他!”无衣首先发话,捂住肿成猪头的脸迫不及待告状:“爷,他小心眼,爱记仇,我当初不过是不小心说他是‘赵破洞’,他一直记恨在很,拼老命整我,想尽办法挑我的刺,说我这也不行,那也做得不对,根本不是有心教我。”
“不是,将军!”赵破奴抬起头双手抱拳道,“我也是按照将军定下的规矩一项一项教他,他自己笨,老是出错,我当然要指出来。”。
“放屁!有一个踢腿的动作要反复好几十遍的吗?猪都学得会的了!”无衣斜着眼睛瞪了赵破奴一眼,忍不住要爆粗口。
“你本来就比猪要笨。”赵破奴也不搭理他,慢条斯理地咕哝。“不要侮辱猪了好吗?”
“你说什么?!”无衣汗毛一竖,又气了起来。
“就说你了!你能把我怎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眼看好不容易熄灭的战火又要重新燃起来。
“行了!都别吵了!”霍去病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一阵发紧,一个头变两个大,看着眼前这两个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斗鸡”,霍去病觉得再这么吵下去,他们不死,自己都只剩下半条命了。
“赵破奴你多大岁数了,居然还像个小孩子一般跟着无衣胡闹!”见他不回话,无衣以为自己得了理,更加得意了:“就是、就是!以前侯爷教我的时候,才没有你这么粗鲁蛮横,再累再苦我都忍得下去,爷您不知道……”未等说完,霍去病横声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居然敢违抗师命,成何体统!”。
“可是他实在太喜欢挑刺了,分明是有意刁难我!”无衣忍不住反驳道。
“他教你的都是最基本的步法和拳脚套路,你自己学艺不精,反倒怪罪教授的人,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好高骛远、不能担责的小人。”霍去病神色冷漠,毫不留情的斥责噎得无衣无话可说,他只能反剪一双手,低下头站在原地聆听对方的训斥。
“将军,话说得太重了,无衣毕竟还只是的孩子。”身边的李敢看不过眼,小声回护道。
“你们就是拿他是个孩子来纵容他、原谅他!”霍去病皱起眉头不悦道,“若是到了战场,面对敌人的屠刀,你们是不是也说他还只是个孩子,就能让对方饶他一条性命?!”他不怒自威,一席话令所有人当场噤声,无衣顿时无地自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赵破奴捏出的指痕越发凸显出赤红的颜色,只听见去病不急不慢地说道:“为将者,性情喜好各有不同,行军打仗各有各的作风,身为下属,唯一要做的,就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服从,服从上级的一切命令,哪怕叫你去死,你也得没有丝毫迟疑地舍身赴死!这点子小磨小难都受不了,真正上战场,又怎能忍受边塞恶劣艰苦的环境?”
霍去病指指赵破奴,要无衣马上向他道歉,无衣愣了愣,总是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低下身子,拜伏下去给赵破奴叩头认错,虎贲营都是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狼小子,从来都是拳打天下、脚踢四方,总是有怨有愁也靠拳脚说话,哪里习惯这样一本正经的阵仗。赵破奴别扭地扶起无衣,连连对霍去病说道:“这也怨我,操之过急,请将军息怒……”这时门外上前一家奴,朝霍去病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送上拜贴,“我家韩大人请霍侯爷过府一聚。”
“我知道了。”霍去病打发家奴离开,对无衣说:“去,赶快梳洗整理一下,随我一同出门。”
见霍去病不再追究,原本垂头丧气的无衣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他冲着赵破奴拌了个鬼脸,像只破笼而出的小雀,转身飞进了内室,只留下去病与赵破奴站在原地无可奈何的摇头轻笑。
“将军您真是太宠他了。”
“罢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啊?啊!”丢下面面相觑敢怒不敢眼的李敢和赵破奴,霍去病甩袖走向了马车肃立的大门,院墙内火红的枫叶漫天飞旋,在金色的暖阳下四散开来,犹如空之精灵。在地面上洒下一片片斑驳的碎红,其中的一片悠悠地覆盖在了他的足面上,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