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隆虑侯府。
廊院外春色无边,刚经历一阵细雨洗礼的空气异常洗练而清新,朝露未晞的清晨时分,逐渐转白的天空开始稍露光阴,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院子里草木繁盛,虽由家仆频繁打理修剪,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它们蓬勃抽发的旺盛力,夷安极为中意后院木阶旁的一片胡枝子,比若棣棠与野杜鹃那淡淡色泽,只能采撷细观,胡枝子色泽颇深,枝茎柔弱,沾着朝露在清风拂过时掀起一片荼蘼之色,蔚为可观。因有孕在身,她已不施粉黛,亦无寻常孕妇那般眩晕嗜睡,倒是时常被剧烈的晨吐惊醒,不复入眠。于是命奴婢搬来软垫,垫在靠近胡枝子的木阶上,身形俱懒地斜倚着靠几,静待那片胡枝子在晨露未晞中惊醒。
她的头发披散开来,轻薄的蚕丝单衣外露出光洁雪白的手腕,面色略显苍白,显出血气不足的虚弱感,纤薄的芳唇透出蜜蜡般单薄的光泽,面颊明显清减了下去,却仍不减妍丽之姿,侍奉在身侧的侍婢悄无声息地奉上汤药,她抬手托起药碗,右手指腹反复摩挲着碗缘,慢慢吹去药汤的热气,乳母紧随她身后,恭敬地坐下。夷安勉强抬头仰望院墙的一方天幕,淡薄晨雾云隐缭绕,尚无散去的点点微弱星光,晨光的刺激令她感到阵阵眩晕,长夜漫漫,不知始终,梦中所见,不知几世,每自梦中回望他的背影,总会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清冷的风穿堂而过,夷安一时陷入痴怔,兀自发起呆来。
“姐姐近来可好?”未见人影,先闻其声,夷安循声望去,满堂的命妇侍婢跪了一地,卫长被宫婢簇拥走到内室的门口,步履轻盈,双手交叠放入绣有五色紫金鸾凤的宽大袖弧内,一袭淡紫生绢常服,印有米白浮线菱纹,露出袖口处翠绿的平丝单衣,衬得脖颈雪白。
“劳烦殿下费心,一切如旧。”夷安费力地想要直起虚浮的身子,却被卫长抢先一步扶住,她微露展颜道:“你我不是外人,不劳神这类虚礼,且安坐吧。”说罢一面扶住夷安坐下,随侍的妇人赶紧奉上软垫,早有侍婢手捧茶盘香盏上前来,一童子专侍茶役,取茶粉,加沸水,茶碗中泛起轻盈的茶沫,沫沉华浮,焕如积雪。夷安抬手一让,歉然道:“如今我有孕在身,不便奉茶陪饮,还望妹妹包涵。”
“哪里的话,母后得知姐姐孕事,甚为欣喜,每日焚香沐拜求乞姐姐能平安顺产,又念及姐姐身体孱弱,从义妁君处得知姐姐身娇惫懒,食欲不振,特命我送些地上进宫的珍奇果子,还有宫内庖厨秘制的果品蜜饯,送来给姐姐尝鲜。”夷安忙拜谒行礼,口中连连称颂皇后恩典。
“我见姐姐面容憔悴,黯淡无光,恐非吉兆,义妁君也曾告诫说积郁成疾,纵有仙丹神药亦是徒劳,心病还需心药医,姐姐需疏解胸臆放宽心了才好。”
“殿下有所不知,府中男主一味纵欲吃酒,夜夜笙歌,每每醉酒回道家中,总是向公主寻衅争吵,扰得公主心神俱惊,无从安睡休养。”乳母借机插话,颤抖的声调似有无尽的怨恨隐忍而发。
“姆妈不得无礼!”夷安一嗔目,扬声斥道:“家丑不外扬,何必说些无谓的话语烦扰殿下。”说罢气若游丝,寥寥数言已是气短难平,眼角隐约泛着泪光,卫长知她心苦,却自幼习惯了隐忍退让,不愿与人诉说,可人生有多痛,承受有多痛,仅凭忍耐又能否安然度过这一生,卫长神色一黯,只听得夷安调转话头道:“如此说来,我许久未得见义妁君,也不知她是否安好。”
卫长低眉颔首,轻抿一口茶汤道:
“皇祖母病情沉疴难愈,义妁君终日在榻前侍医奉药,鲜有空闲,听太医院传来消息,皇祖母的病每况愈下,怕是难以挨过这个春天。”
夷安一惊,手中的汤药险些撒出,因为母亲的缘故,她与皇祖母并无亲昵,族中的皇子与公主绕膝承欢时,她只在遥远的偏殿独守孤灯,死生事大,无常迅疾,共生的血亲之缘不会因为疏隔而断离,纵使兄弟姊妹甚多,在有嫡系血脉连接的亲人确是少之又少,她自幼失去母亲,皇祖母就如母亲一般的存在,是她此生余下的寄念。
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投射的园中的池水上泛起粼粼波光。“以我看,你还是及早打算,搬回宫内安居静养为好,守着这空落宅院,对着一对腌臜父子,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在宫内,有医官和义妁君随身侍奉,无趣时兄弟姊妹也聚在一起清谈遣怀,可不更好?”卫长劝道,她此前就已遣人传话,夷安碍于去病,不太敢承她的情,如今见她亲自前来,诚意相待,念及当下辛苦,却也想返回宫中
夷安垂下眼睑,叹口气道:“我倒是想回,但又担心昭平君借机寻衅滋事、纠缠不休,他本意认定我与冠军侯情节有分,犹如芒刺在背,哪里会准我离开。”她侧过脸,抬头看向墙外的天边,满眼的忧愁。“别闹得这府中上下都呜呼哀哉、死去活来才好。”
“哼!——”卫长冷笑一声,甩掉了手中的茶盏,惊得身边的侍婢们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她咬牙道:“姐姐的父皇亲女,堂堂汉室公主,论尊贵远盖那些翁主县君,居然被一介无职外男如此霸凌,王法何在?皇室颜面何存?”夷安默而不言,她心已冷,身上散着一片冷凝,连卫长都为止心颤的冷凝。
“怨不得俗话说,‘癞狗扶不上墙’他非侯非官,无才无功又无德,只不过虚领了一个宗亲子弟的名头,居然敢在堂堂皇室公主前面作威作福、扬武扬威,若不
姐姐权且宽心,趁他不在府中收拾回宫便是,我遣人派车来府上迎接,他若是敢寻了来,我自会当面与其对峙,看他有何话说?若是闹大了更好,”
……“这个,容我再仔细想一想。”
白日姊妹闲话,夷安有心,入夜便唤来乳母商量回宫的事,趁着晚上昭平君在外喝花酒,寻欢作乐,简单地收拾了衣裳细软,又早有卫长从宫中遣了散骑常侍提前在外侯着,只等深夜便启程回宫,不料世事无常,昭平君竟提前散了宴席,喝得酩酊大醉,在侍童搀扶下一路摇摇晃晃回道府中,见门外灯火通明,四匹身膘体壮的高头大马驾着华盖伞车在门口候着,昭平君哪里受得这般刺激,带着小厮冲进上屋,只将上前迎接的命妇一脚踢开,借着冲天酒意嚎天动地地骂:“贱妇,早知你不安于室,春心萌动,不料这下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与人私奔?!那河西的战事没结束,你那野男人还不知会不会死在外面,就一门心思地想着私奔?!”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分证明白,回头请了合族众人,大家见面说个明白!毫无廉耻,不守妇道,待我一纸休书下来你再走路!”一面说,一面上前拉扯夷安的手,只要去面帝。
夷安哪里受得了这般惊吓,瞬间吓得面无血色,眼泪簌簌落下,一只手被扯拉硬扯,只得腾出另一只手护住腹部,急地乳母和命妇已黑压压跪了一地,只是跪在地上碰头,只求“公子息怒”,昭平君气血上涌,一面又骂夷安道:
“那冠军侯府如今无主,黑灯瞎火只剩下几个房檐脊梁呐!!你倒好,夜奔私潜一心往哪里钻,想充女主?你也配?!呸!别做白日梦了!也不正眼瞧瞧自己下作身段,哪个男人那么蠢,甘心把别人的种往自己家带?!他又不是傻子!”
“公子息怒,殿下有孕在身,实不该受此虐待,长公主可怜殿下身娇多病,延请殿下回宫静养安胎,并非如公子所言那般不堪。”乳母跪倒在昭平君面前,老泪纵横,磕头如捣蒜,昭平君一听是卫长公主,回想当初在未央宫夜宴上狎谑婢女,被卫长公主当面呵斥的过节,心中愈发愤懑不平,放肆叫骂祖宗爹妈来,怪叫道:“早就听闻长公主与冠军侯不清不白的,你们俩沆瀣一气,莫不是想效仿娥皇、女英,二女共事一夫?!你们可别忘了宗族血亲私通可是死罪!齐王叔怎么死的,你们都忘了吗?”说着啐了几口。夷安哭道:“长公主何曾受此侮辱?如今宫中的掌事们可都听得见了,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昭平君见夷安一味哭泣,也不与他争辩,愈发得意得发将起来,用力将夷安往外抓,一番推搡厮打,逼得夷安眼晕耳鸣,几欲晕倒。乳母心疼至极,斗胆冲上去横腰拦住昭平君,哭骂道:“主君无德,不知检点,成立里酒池肉林、眠花宿柳的在府外浪荡,殿下受尽委屈无处排遣,平白担了多少责难和骂名,若不随长公主回宫调养,活该要苦守空闺郁积致死吗?”
昭平君自?世家子,破天荒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下人苛责,醉眼朦胧中怒火攻心,哪里顾得那么多,拔出佩剑直向那声源砍去,口中大骂道:“老货!容你放肆!”一道青森寒光闪过,乳母顺势倒在了血泊中,殷红的血水飞溅在夷安的脸上和身上,夷安惊骇至极,竟发不出声来,在一片惊声尖叫中,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倒下的一瞬间,夷安的眼前闪过一道模糊光影,那般熟悉,那般寂寥,以至于眼前所有的闹剧都变成了一记微渺的尘埃,轻轻落在她的眼睑上。
备注一:历史上王太后(王娡)死于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因为剧情需要,特别是义妁君出场,所以推后了一些,毕竟历史上义妁确实因为侍奉王太后才得以进宫,虽然关于她的死对剧情发展并无很重要作用,后续改回也无妨。
备注二:历史上,昭平君与夷安公主的夫妻关系好不好不得而知,但昭平君确实杀死了夷安公主的乳母,导致入狱被武帝赐死。
后续还有会部分时间轴因剧情需要有所有调整,但霍少的征战史以及个人部分是完全根据历史编写的,所以有部分出入的话,并非作者未作功课,请见谅。作者也会在章节后面附上备注,补充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