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夷安第一次见识到义妁君的真颜。尚未出嫁独居深宫时,她就听闻此女医术何等精妙离奇,以及笄之年孤身初入宫廷,侍奉皇祖母近十余载,竟未动过婚嫁的念头,始终保持处子之身,宫中无不称奇。皇祖母深以为她忠纯亲善,视若亲女般宠爱,父皇更奉她为女国医,所受荣宠在女医中可谓古今往来第一人,那时她身微言轻,并无资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女国医,夷安偶有病痛,也只得太医监中的低等侍医前来诊治,哪里有机会得以一见女国医的真颜。夷安出于礼遇,起身亲自到静室外的回廊门口迎接,她靸着丝履,披着一件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堂正中处铺上一个大狼皮褥子,春寒料峭,晨曦时分寒露深重,又命人取来火盆烘烤蒸去满堂的寒湿气,亲手拾搓了一簇苍术,细细地洒在博山炉中,焚香静穆,以示郑重。
她眼见着乳母将身段修长高挑的女子静静地领进来,暮然间,夷安闻到了空气中一股若隐若现地白梅清香,她自认见识宫中闺阁名媛无数,容颜娇美、气若幽兰、衣着华美,未央宫里从来不缺少美人儿,尤其是冶艳奔放充满****诱惑的美人儿,此刻,夷安却惊讶于义妁君那周身散发如静夜月光般挥洒的清冷光华,一身素缟绢白直裾包裹着她的身体,下摆处散落点点粉白的桃花花蕊,她的眼睛很黑,细长的眼线平直地向两鬓斜飞而去,却不掩一双水润的眸子暗黑如沉潭般平静无波,眼睛犹如花瓣的形状,水光潋滟,视线一直在谨慎地流转,带着些许的恍惚,明明是比自己年长的女子,却似豆蔻年华的少女般尚未长大的眼神,带着些微****的华丽与荒凉,浓密的长发用紫色缎带束起披在背后,覆上一段紫团花披帛逶迤拖地,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一抹亮色。
夷安急忙命人引座看茶,不知怎的,她照理是见识过些世面的皇族公主,此刻面对义妁竟有种说不出的心慌气短,她被她透着清冷的凉薄气息所扰,寻常的礼仪往来间,自己竟像是少不经事的毛丫头般露了怯,义妁墨色的眼瞳直直盯着她,仿佛可以看穿她的内心,那股沁人心脾的白梅幽香随着她走近变得浓郁,义妁俯身朝夷安道了万福,深深拜下去行礼道:“奴婢恭祝殿下金安。”她的言辞轻盈如浮云流转,又如烟波浩渺中的晨曦般灵透无痕,“悉闻殿下贵体因孕抱恙,缠绵病榻已有些时日,始终不见好转,长公主殿下特命奴婢前来探望诊视。”
“劳烦义妁君拨冗亲临,不过是些小病小痛罢了,却要大姑亲自过来等候多时,嬷嬷也不及时通传我,害得大姑整夜枯等,着实不该。”夷安朝乳母嗔了一眼,佯作责怪,乳母连忙俯身请罪,口中连连称“喏”。
义妁掩嘴轻笑,连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奴婢得以为殿下近身诊视已是无限荣光,何来劳苦一说,还请殿下容奴婢近身请出手来看一看。”说罢,把脉观其色看了良久,说道:“殿下初孕,有胎气迂结,肝脉自应洪大,木盛则生火,气血不调皆应肝木所致,都属正常。”
“都说了无妨,嬷嬷偏偏不听,非得叨扰大姑特地过府一趟,若是因我折损了皇祖母的贵体,那就是我的罪过。”
“只不过……”义妁继续道,“殿下冰雪心肠,思虑深重则易生异变,我且开些滋补安神方子,依例抓药调服,居颐气,养颐体才是根本。”于是写下一方,正欲作辞而去。夷安适时地命人端上一碟金饼做药礼,拇指大小的圆饼璀璨夺目,在静室的暗光中熠熠生辉。
“诊治问药,悬壶济世乃是医者本份。”义妁道,她冷漠的眼睛像一朵清冷的花,面无表情地说,“奴婢寄居长乐宫衣食不愁,并不需要这等身为之物。遣奴婢前来府中的是长公主殿下,若殿下执意以钱银抵量长公主的心意,不如直接差人送去长公主的蘅芜宫可好?”
夷安一听,羞惭难当。她见惯了宫中见钱眼开、逐金追利的势利众相,不料这般茕茕孑立的一介女流却有如此豁达豪迈的心胸,实在令人称奇。她自知自己的一番举动唐突而冒昧,挣扎着从榻上站起,端扶对方的手臂,坚持要亲自送她。她们肩并肩携手穿过走廊,走出房门,天庭里的雨水打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水花四溅。夷安迟疑半刻,终于还是问除了声。
“容我冒昧,且问义妁君是何得以进宫侍奉皇祖母汤药,据我所知,太医监的侍医无不经过重重筛选,且是当今朝野医术顶绝超凡精妙者,方可入宫侍医。何况大姑以女子之姿,傲视群雄,在诸多奇伟男子之中脱颖而出,必非凡品。”夷安深感义妁的不凡,她文雅安详的举止,高华清逸的丰神,恬淡而不冷漠,可亲却不可狎,令人不得不叹服,雅俗之分,可见云泥。夷安只是单纯地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出身与境遇,才能造就如此这般奇异女子。
“义妁出身微贱,自幼父母双亡,与亲弟两人被父亲生前挚友收养长大,家中世代从医,儿时起便习得了一些病征药理,勤学不辍的偶有所成,儿时最大的愿望便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义妁自道破了自己的身世,反倒不若之前那般疏离拘谨,她从卫长那里零星听闻了夷安的传闻,她的身世、她的性情,还有她对于冠军侯一番难向外人言说的隐秘心事,她打心底里喜欢这位柔善慈悲的公主,近十载宫闱沉浮,她早已深刻体会人的这些天生富贵的皇族亲贵们,看似一呼百应前呼后拥的表面风光背,竟有太多身不由己的苦楚与艰辛。颜面荣光,内心彷徨,容颜未老,人已沧桑,还不如寻常百姓只为生计温饱终日奔波劳碌那般平和、踏实。
“……无奈少时弟曾与岸头候张次公结党攻剽为盗,横行乡里,按律当斩,幸得大将军(卫青)所救,及时悬崖勒马、浪子回头,将我姐弟二人接到宫中侍奉,后岸头候坐法失候,又是大将军及时出面作保,撇清我二人干系,才得以保全性命。大将军于我姐弟有好生之德、再造之恩,卫氏一族如我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所以才……”
“我道义妁君为何坚持不愿出宫,原是这般道理,真心感佩大姑这般仁义真性情,知恩图报,君子德行。夷安十分敬佩。”夷安呢喃着目送义妁踏上回程的的马车,独立寒霄,她望着义妁的车架一路疾驰的影子,心中陡然升起怅然若失的孤寂,卫长也好,义妁也罢,在她心里都是至情至性遵从内心的意志行走于世的刚烈女子,不似自己这般,被太多教条礼法的外力所框束,踌躇犹豫且患得患失,丝毫没了主见,一味随波逐流服从了命运的安排,身不能至,却心向往之,夷安越想越觉得凄苦难当,又忍不住淌下一行清泪。
尔后的时节,借着义妁为夷安调理安胎的机缘,卫长出入隆虑侯府逐渐频密了起来,倒比出嫁前养在宫闺里更加亲密无间,卫长时常差人送些滋补养身的食材药材,见她身在侯府过于清寂无趣,又随身带了弹唱善舞的歌姬乐伎们一同登门,彼此切磋、酬唱,文会雅集,固足怡情,亲情的温暖,对多愁善感的夷安,更是一大慰藉,于去病的寄念幽思,虽不得纾解,但在实际的生活中,个中情投意合的闺中玩乐,却增添了不少乐趣,她也渐渐有了笑颜。
长安城中的风雅如春风化雨般轻灵无痕,塞外的风霜却丝毫不减其威力。
”校尉大人,咱们快到了吗?”无衣眼望前方一片灰茫茫的黄沙平原,与之前的荒芜相比,沿途新添了几分植被草木的绿意,西风渐强,天际的云层在风的牵引下迅速向西南方移动,太阳的光线此时由白色转为淡金,穿越云层的间隙直直地射向一望无际的沙地,连日赶路无暇梳洗,无衣可以闻到自己身上透过铠甲的薄纱底衣散发出的一股馊臭味,脸上、脖子满是粘腻潮湿的汗霜,尘风刮过细小的沙粒,咯得皮肤生疼。
“翻过前面的山头就是七里河的滩涂,你就可以望见金城九州台上的通天阁了。“仆多单手勒紧马嚼子,眺望远方的眼神含带千帆过尽的苍凉,壮志未酬而折道,他再也不能与同胞们并肩作战,感受到属于腥风血雨的修罗场上那独特的心跳频率,也无法藉由胜利的旌旗重回故乡,他曾许诺为骠骑将军奉上最珍贵最强壮的汗血宝马,与连襟兄弟们共享胜利的喜悦,如今都已化为风尘。他抓起脖子上的汗巾抹去额上的汗珠,转过头去看向身边的少年,他们曾一同承受生命的苦痛,哀鸣、沉默、思索,内心深处好不容易得以掩埋的痛感,此刻又一次无法控制的复苏。
无衣感受到仆多望向自己的眼神,颇有深意,也许是共同患难的同袍岁月练就了彼此之间的默契,即使闭口不言,他似乎也能对仆多的心情感同身受,然而最难过的莫过于金英云的死,快马回程的每一个夜晚,他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英云哥眯起眼睛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笑脸,和满目长风烈烈中飘扬翻飞的红巾之间反复切换,他想起英云哥满面欢喜地提起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未得相见便已阴阳相隔,他无法想象他的家人接到丧报那一刻如排山倒海般冲袭而来的悲伤,遮云蔽日,天地同悲。
“前次接到甘泉宫陛下的圣旨,令我等专心修建栈道,关于河西战事的补给,一律由甘泉宫谋调其他沿线边郡的粮草辎重及时跟进,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坐镇郡府的大行李息面对坐下风尘仆仆的仆多和无衣,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西北城中难得的春雨笼罩整座城郡,灰砖黑梁淅沥沥地雨丝散发着青枝绿叶独特的芬芳,李息满头白发在豆形铜灯上昏暗的油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仆多与无衣面面相觑,眼见李息神思紧张在堂前来回踱步,分别不过半月有余,大行眉宇间那份轩朗减色不少,眉心见挥之不去的憔悴与疲惫,令观者徒增伤感。
“难怪平阳侯与未央侍中公孙大人曾自长安城飞鸽传书与我询问战况,此前我还略感讶异,内朝侍官何以过问军务,如此看来,他们必定已察觉内有蹊跷,想要亲自查探究竟!”李息顿足捶手道:”容我写一条陈,即刻令都将飞马传报未央宫禀明实情,请求紧急增援河西。”
但李息未曾想到的是,他的条陈还未送抵甘泉宫,公孙敬声与曹襄的飞马早已星夜兼程抵达了甘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