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一带汉军驻地,大帐里霍去病低头看着地图久不言语,大斗拔谷一役汉军士卒伤亡甚为惨重,如今最熟悉河西地形的射声校尉仆多亦因伤缺阵,他们不占有天时地利,当下气候的严苛与战况的惨烈,容不得他们有片刻迟疑,他们急于破冰前行,挖掘追击匈奴主力与之决战,李敢蹲坐在他身边,就着地图上的痕迹,向他详细禀明前锋营事先打探的地形。
“越过前方焉支山我们将会达到河西走廊北面核心的觻得,此地多为红砂硕岩,自北朝南蜿蜒曲折、山峦重叠、沟壑纵横,可谓天险屏障。昼夜温差又极大,白昼烈日如火,夜半霜如寒铁,对我方行军极为不利。此番大斗拔谷一役,就已经中了敌人的埋伏,若是继续按原计划向前,恐怕敌人会利用天险再次就范,以我们现在兵力已经经不起三番五次的伏击了。”李敢面露忧色,连日的急行军使得将门虎子的脸上也难免露出些许疲态。
“如今屯军北麓匈奴小王部落去向不明,为了最大限度利用咱们的有生力量,不如按照甘泉宫的旨意,调转方向朝南去迎击浑邪王主力可好”赵破奴小心试探主帅的意图,他的想法得到了高不识的支持,副将们一致认定敌军已事先知晓了汉军的行军路线,一路必将设伏请君入瓮。
霍去病低下头,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于无声处兀自开口道:“孙子有云‘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前番敌人伏击我们遭遇伤亡,若按诸位的常规思路,敌人早已料定我们不会贸然继续向北追击,而改道向南越皋兰追击浑邪王……”他的脸上显出成竹在胸的笃定神色,他抬起下颚,右手手肘枕住膝盖捧着半边脸颊,斜起眼睛看了看赵破奴和高不识,压住左膝的食指细细地敲击着膝盖,唇角却微微翘起,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视线转向了身边的李敢,视线转向身边的李敢,只听见李敢说道:
“诸位有所不知,我前锋营的士卒前日活捉了两个从金城沿途尾随我们进入河西的羌人,明面上是行走丝路上做从汉中番货到夷国的商人,实际却是匈奴人安插在我军的眼线,费了老大一番劲才撬开了他们的嘴,说是楼专王、昆邪王、滹毒尼、应疕等诸匈奴小部安居北麓,表面臣服归顺浑邪王,实则心怀鬼胎、各有异心,一门只想壮大自己的势力,迟迟不肯开拔应援浑邪王,设下埋伏让我们损兵折将,为的就是想要震慑并止住我们的脚步,引导我们的剑锋转向屯军南面的浑邪王,坐山观虎斗以便作响起程。”
“所以,”霍去病咬牙啐了一口,微微上挑的眼睑下闪现出异常凌厉而狠绝的精光,“此番我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他们眼里越是相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我就偏不能如了他们的愿!既然来了,管他是大头还是喽啰,一个都不能放过!杀他个干干净净!用匈奴人的血来祭奠那些战死的兄弟们泉下的亡魂!“
“诺!”一时间应声如雷鸣兽吼,大帐外红底黑字的旌幡在夜风中叱咤做响,远处山谷间零星传来悠远深长地狼嚎。
待副将们悉数散去后,他体内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得到放松,随侍在旁的李敢看出了他的异样,他把脸埋在灯火暗处的阴影里,在光影交织的明暗之间他眉心紧拧露出隐忍之色,似乎在默默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疼痛,他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交叠在一起,指腹上长期拉弓引弦磨出的一层厚茧,与皖文生前留下的丝帛地图的边缘来回摩擦,发出细小暗哑的“沙沙”声,李敢先是不解,转念又是一惊,疾步上前问道:
“莫不是头风旧疾犯了,上大夫嘱咐的药丸可有随身携带!”
霍去病顿了一下,复直起身来嘱咐李敢道:”你去榻上案几的皮囊里替我取来。”李敢依他吩咐取了药来,将那漆黑如墨的圆丸和水服下,一股幽兰般异香直冲入鼻腔,引得脑中一股天旋地转般眩晕感短暂发作后,心神却渐渐宁静下来,太阳穴间原本呼之欲出的胀也随之消减了不少,只是着丸药的成分与做法他始终不得而知。当初他曾因为风疾试遍宫中的药方,帝甚至因此延请宫中大大小小的医官前去诊视,却始终不得病因,说也奇怪,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使人往往忘记了病灶的存在,只是一旦发作便是蚀骨嗜心地疼痛难挨。直到侍奉帝的韩王孙得知他的惯疾,不知从哪里觅来这等奇药,药理成分都不肯透露,故弄玄虚说是‘寻天遁地取天地之精华集万物之灵气的妙药’,世间难得,天机不可泄露”。只一味送来与他服用长期以往倒也纾解了不少病痛。李敢打小就知他有不足之症,从敬声处得知也曾从敬声那里得知他幼时曾寄名于道观师父门下烧香礼拜,只求去病延年,如今战事频繁,愈发劳心劳力,触发了旧疾复原。他还是忍不住从旁劝道:
“这话原不该由我来说,如今征战频繁,你一味请战求胜心切,自恃年轻不知保养,过度伤神费力,郁结于中,落下病根尚不足惧,最怕如燃灯熬油般不断损耗你的精神气力,万一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看你如何向陛下及大将军他们交代?“
“成纪莫再多言,如今大敌当前,为将者是全军的主心骨,切不可走漏风声引得士兵们猜忌恐慌,尤其是对手……”霍去病摆手示意,李敢深知他的脾性,不敢再多言,只是默默放下手中的药碗,眼见他眼睑微闭,被塞外风霜吹得稍显粗糙的脸颊此刻苍白如纸……
袅袅云烟缠绕的薄雾中,一池空寂的池水倒映出落英缤纷的浓墨重彩,丝丝浓烈的异色如彩墨般从四面八方涌集到池中的中央,绛红、诸褐、青黛、明黄……一丝丝花色如水中蜿蜒游动的小蛇,氤氲色气逐渐弥散开来,原本清澈见底的池水被五颜六色的光晕浸染成混沌一片,公孙敬声惯常一身绢白襜褕,外披藏青色丝麻缎短褂,发丝松散,用一支墨玉紫珠簪挽起,斜斜地插在脑后。他在紫荆花架下专心逗弄一只灰头黑白羽身相间的鸲鹆,曲廊之下,雕笼画槛,案几上细线纹博山炉上雕刻的重叠仙山之间,蒸腾出袅袅白烟清淡凝香,甚是幽静,衬得鸲鹆的鸣叫声格外响亮喧闹。
“前方战事吃紧,你倒还有这份闲心遛鸟嬉耍,耽于玩乐,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又要念你不思进取、玩物丧志了。”曹襄的声音出现了廊檐外.
“陛下如今********全扑在‘他’身上,连大将军战功彪炳都被冷落搁置在一边,哪里还顾得我们这等蝼蚁草芥。”敬声自嘲道,视线丝毫不离眼前欢叫跳跃的鸟雀,“最近我新得了这只鸲鹆,剪了舌尖子驯熟了,绵蛮软语,百音杂出,正式好玩的时候,襄哥不要提政事扫我的兴。”笼中的鸟雀被他用粟谷苞粒逗得”吱吱”直叫,上下左右来回扑棱扇翅追讨吃食。
曹襄无奈地笑道:”有时候我实在搞不懂你,论武论文采,论攻伐谋略,你哪一点都不亚于去病,如今他征战正酣,正是建功立业、风头日盛的时候,你倒好,浪费大好的青春年华终日无所事事专司玩乐,难道你真甘心被去病强压一头,落得籍籍无名的庸碌之辈。”
“功成名就也好,籍籍无名也罢,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他愿意去争名逐利强出头,让他去好了,老子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没到死的那一刻,谁都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到底是好是坏。”
“别的不说,诡辩犟嘴的本事,去病那是远远赶不上你的!”曹襄怪叫道,突然想到什么的,面容转忧道:”说其福祸,听闻这次河西之站出战似乎相当不顺,去病在深入河西腹地之前便遭遇了匈奴敌兵的伏击,伤亡甚是惨烈,射声校尉仆多断了一条手臂,险些连命都丢了。陛下在甘泉宫督军大为恼火,正计划是否要调拨边防军兵马紧急驰援。”敬声听罢一怔,异色的双瞳不经意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光,这时一只黑斑紫纹蝶翩然飞向琼池中央,姿态轻盈婀娜,却被一弯紫英垂枝径直拂打过去,”啪”地掉落在满池浓墨重彩的花色里。只听得敬声嚅嗫道:“襄哥,你平阳侯府的四百家兵能否调用你带上家兵,与我一道即刻启程前往甘泉宫!”
“莫不是其中有诈”曹襄愣了愣,只见敬声一路疾走,完全不理会他的问话,惹得他咬牙切齿朝着敬声的背影大吼道:“你一个小小的郎官,居然也对我堂堂平阳侯呼来喝去、随意指使!为兄平日里确是太纵容你了!”边骂边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那院池水中濒死的蝴蝶,奋力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水流的束缚,却最终吞没在流光溢彩的浑浊中,迷蝶入梦,惊得夷安猛地睁开眼睛,一股酸涩涌上喉头,刺激得她的胸腔和鼻腔胀痛难忍,忍不住轻呕了起来,原本盖在身上的松立横纹小绢倏地滑落到了榻下,在外室守夜的乳母听见声响,赶紧起身拥上前来,满眼担忧:“殿下,可是感觉身子不适”
夷安伸手用袖子拂去额前渗出的细密汗珠,倾吐口气,宽慰乳母道:“无妨,不过做了个噩梦,不要紧。”她抬头看向帘幕外泛起淡白光晕的天幕,方知天色未明,她已经不曾安睡,每每慕斯
“不!”夷安一惊,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松立横纹小绢一下子滑落到了地上,在外室守夜乳母听见声响,慌忙起身拥上前来,不安地问道:“殿下……?”夷安伸出手,用袖子拂去额上的汗珠,轻喘了口气,“无妨,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紧的。”
夷安开着窗外淡白色的天空,知道仍未天明。她已很久不曾安睡,自从受孕,她夜梦日渐频繁,睡足一整夜简直成了奢望,每每从梦境中惊醒,夷安总会被自己梦中浮现出的光怪陆离的幻镜惊出一身冷汗。最近她总是重复着被水浸没的梦,看见自己的头发与四肢在无边无尽的沉渊中慢慢地舒展来去,像只被抽离了线控的木偶,水流瞬间淹没了她的眼睛、鼻腔与嘴唇,她甚至能到耳边气泡固定上旋的声音,恐惧在体内四处流窜撞击却找不到出路,审深蓝的水波与光线在头顶上晃动,她的意识与自制力在虚无空消失,喉咙与胸腔爆裂出鲜红的花瓣,水流将她的身体层层密密的封锁起来,一层层纠缠和包裹。
静室的上空弥漫着熟悉的草药味道,乳母见她气色苍白,心疼地赶紧将一件赤黄相间的浮菱纹单衣披在身上,眼前这个身单影薄的女子是她自襁褓中就费尽心力喂养看顾到大的,她视若己出,虽因位份与身世的差别,她并未跟随主子享受过皇族子女应有的待遇,更多时候,她陪她偏安偏宫一隅,在青灯孤月下独守清风冷月,受尽了宫中众生百相,但这丝毫不减她对夷安发自内心的疼爱,她是被她的**一口一口喂大的孩子,她的骨肉筋血粘连着属于自己的气息。
“殿下,这天色尚未大亮,您初孕不足月正是需要静息调养的时候,不如多睡一会儿为妥。”
静穆里,夷安轻叹了一口气,下意识伸手抚摸着平坦如初的腹部,单橘色的火光在清风中抖动,她感到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透薄绢纱覆上她细瘦的肩膀,却形同虚设。自她知道自己已然受孕那一刻起,她的心丝毫感受不到一丝初为人母的喜悦与兴奋,一股难以名状的绝望排山倒海般朝自己袭来,若说此前她内心深处还隐藏着近乎渺茫的一丝希冀的话,如今残酷的现实已然将她心中的希望之后扑灭殆尽。想到这,她愈发悲从中来,连同这山河万象都不过是浮云幻像,与她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腹中的孩子即是她的骨肉,更是她所厌憎的昭平君的血脉,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此刻如噩梦般缠绕在她心头,待孩童呱呱坠地后,她甚至不知要面对。
“不了,反正躺着也睡不着。”
“那我请国医进来为您诊视一番,好尽快开单熬药。前日里长公主殿下还差人送了些安胎补气的药,还有生津开胃的果脯蜜饯,说是从渝中上贡过来的上品。为了您的身子,还特意延请了侍奉太后引药看护的女国医义妁君过府一趟,如今也在府中候着呢。”
“我不要吃什么劳神子的药,也无需诊治,你且请国医回宫去,免得耽误了皇祖母的病情。”
乳母见她面露凄楚之色,知道孕事触发了她的心事,低下身捏住嗓子轻声劝慰道:“殿下,事已至此,千万别再劳心劳力了。一切都是命,咱们凡是千万不要跟命去争,如今您保重自己的身子,人活着,一息尚存也能留着一份念想,若是连人都没了,一切就都没了。“
聪敏如夷安,哪里会听不懂乳母的话外之音,本意不过是苟延残喘保全性命只想再看一眼,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目送他走一程风云征程,无言的目送后,她按捺不住想要再见一面的冲动,却害怕再也无法保持清醒地自控,十八载她活得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唯有不断地绷紧心弦努力自控,才是她得以在诡谲倾轧的宫闱中得以自保的关键,如今,几度犹疑、徘徊、搁浅,面对那个人,她被心之本能所驱使策动,始终做不到完全的自控,她害怕有一天,她会放下所谓的尊严与颜面,不顾一切地冲向他扑倒在他脚下,即使家族血淋林地教训早已向她示警,如是就范,自己的命死不足惜,恐怕是父皇的恩宠还不足以压倒伦常天纲的权威,只怕也会误了他的性命。
“那……劳烦嬷嬷去请义妁君进来吧。”夷安又一次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