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曾起誓携手奔赴沙场,同生共死一展抱负,赤子之心天真单纯,他们只有彼此,不像现在身处百尺朝堂上,算尽权谋利益,又太多选择或者被选择的机会,面对时时刻刻无所不在的诱惑,谁又能始终压抑内心蓬勃滋长的欲望,始终保持一颗淡定的本心。敬声文才武艺不在话下,尤其擅长雅乐,师从乐府协律都尉李延年修习琴瑟,最拿手的当属横吹,每每习武疲倦时,敬声总会凭栏小坐,把身边的位置空出来留给霍去病,静夜中《一行赋》悠远绵长的笛音在庭院之上的天空中缭绕,久久不绝。夏日闷热不堪,敬声会撩起廊檐下垂立的蝉翼纱帘,让夜风透过帘幕的缝隙吹进来,徐徐飘进栀子的清香,混合着敬声房内细线纹博山炉内白檀蒸腾出袅袅烟雾,年幼的霍去病会被股幽香迷醉,醺醺然会不由自主地把头靠在敬声的肩膀上,阖上眼睑进入浅眠,夜色里天地生灵似乎都被敬声的笛音吸引,漫天飞舞萤火透过透明的纱帘照在他们幼嫩的脸颊上,变幻出生动而鲜活的形状,那一刻,霍去病会觉得内心无比安宁,自那时他就习惯了这白檀的味道,以至宫中姨母派遣大长秋送来各种珍奇昂贵的香料,除了白檀都被他如数弃用。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在这巍峨庄严的殿堂之上,公孙敬声会公然当着帝与满朝文武百官的面与自己拔剑相向,卫氏的亲族,皇后姨母、舅舅卫青、姨父公孙贺、继父陈掌,乃至同辈的兄弟姊妹们,无一不神情复杂地看向自己,修成君自然知道公孙敬声的心结,独自跽坐在角落里悄悄抹眼泪。公孙敬声一袭软烟罗在风中飘起漫天烟雾,一道剑光闪过,趁着风声身形一纵乳燕归林,身段轻灵洒脱兼具妙曼之姿,近身处脚尖一点,衣带哧喇声响恍若天外飞仙,剑尖直逼霍去病的面门,霍去病右脚一踩左脚背,凝神提气换身梯云纵,以直入云霄之势避开了敬声的剑锋,刹那窜出对手的杀招,悠悠然落入攻击辖区外,弹指一挥间霍去病稍稍变了脸色,目光一寸寸下沉,“和泉”剑光比夜色更为森寒,夜风吹起,鼓起他衣袂飘飞,仿佛乘风归去直上九天。
“小子,专心看!”霍去病语声低沉一声轻唤,将方才还在愣神的无衣顿时拉回神思,他赶紧正经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凌空对阵的两人,只见敬声渐起杀招,招招直逼霍去病的要害,全然不似平日的轻裘缓带意态从容,倒是像极了疾风展翅纵横千里的鹫鹰,逼得他退无可退。霍去病记得童年时,舅舅卫青是他武术拳法的启蒙老师,但单论剑技却是在表哥公孙敬声的耳濡目染下日渐精进,天下兵器万千,公孙敬声却独爱长剑傲然绝世之姿,幼时他们天天在太仆府的老槐树下习剑比剑,他听得敬声调笑说:“刀若猛虎,剑若秋霜,论形身具意皆有雅韵丰姿,当属长剑。”青烟淼淼,檀香扑鼻,举目远眺丛林浸染,却丝毫不掩长安公子绝代风华。相对敬声剑招雍容华丽,他总嫌霍去病出招刚劲有余而挥洒不足,专注快、准、狠,却少了有几分迎风起舞、游刃有余的俊逸,总令太仆府中的家丞乐人用鼓点钟乐从旁辅助,手把手教他腰身折转、步点踩踏的要领。漫飘柳絮双飞燕,而今四散作梦惊,他从未想过与自己情同手足、朝夕相伴的同袍,有朝一日竟会拔剑相向,“你若是念及昔日娥姬半分情谊,今日断不会去招惹夷安。”公孙敬声终于开口了,他眯起眼,天光下幽碧寒蓝的双色星光一闪而过,即使在娥姬去世时最痛苦的时候,他也只是选择回避,并不曾与自己正面交锋,手腕处扑哧哧急响,晃神的一刹那敬声早已趁他不备,手脚急沉,怒踏地面,借一击之势纵飞而过,一记平沙落雁直刺其腕,只听见哧喇一声伴着身边一阵惊呼,敬声的剑锋划过他的袖口,撕开来一条长长的口子。
霍去病愣了愣,直觉告诉他敬声的剑并非止于切磋,当真是要以命相抵,不觉动了真气,他霍去病的刀剑从来只向外敌,却不愿用作骨肉相残。“你不是我,不要随便来猜度我的意思。”霍去病垂首凝望剑尖,气息微微有了波动,面无表情目露凶光,他根本就不懂,又何必多此一举妄自将自己的心思强加于人,“敬声你从来都自视甚高,只相信自己的眼,自己的心,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那你倒把心思亮给我看看!”敬声顿时被激怒,讥诮的眼神顿时化作炽热狠绝的凶光,铁剑划破苍穹发出叱咤声响,剑势如疾风暴雨般朝他扑面而来,霍去病调息运气,渐渐地,在一旁静止观战的无衣分明察觉霍去病的异向,他怯怯地拉了拉身边的李敢:“敢哥哥,侯爷他会没事的吧?”
“糟了,得赶紧停下来。”李敢神色焦灼地盯着对战正酣的两人,眼睛死死盯着霍去病,杀意渐起,他的眼眶开始充斥那妖异的红色,一丝丝血线开始从眼眶如大地皲裂出的道道折痕,开始朝瞳孔的中央汇集,面色愈发苍白,天地间陡然被凌厉的杀气笼罩,他的心神开始失控,每当他御敌杀战正酣,将全身的精魄推至极致的时候,他全身的血脉俨然如怒涛沸腾般急涌逆行,若平日孤清寂寥如庭前松鹤般的性情,转眼间却成了九重炼狱中嗜血成狂的鬼魅魍魉,手起刀落绝不留情。李敢虽未与他并肩作战,但却可以想象在那黄沙蔽日、嘶杀震天的战场上,他挥斥方遒是怎样的一番风格,想到这里,李敢都难免感到一阵胆寒。刚刀易折绫易污,他打心眼担心他把自己逼得太狠,迟早有一日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最了解外甥的大将军卫青早已发现了霍去病的异状,他踏前一步朝帝拘手跪地,却被帝伸手一摆给止住,欲言又止不能忤逆帝的兴致,这是一阵疾风从他身边急速滑过,霍去病终于轻提一气,主动出招,手中的剑锋偏左一晃,右脚快步向前跨出一部,单臂随即顺势将剑刺出,直刺向敬声的咽喉。敬声眼见来势凶猛,也迅速横转剑身架于身前,重心下沉,手中的剑尖跟着斜下,想要去挑霍去病的剑,众人眼前被火光一闪,只听见一声钢铁交锋的尖锐的撞击声,随即“嗡嗡”的震动声响刺激着人们的耳膜,胆小的命妇们纷纷捂住耳朵发出痛苦的尖叫,霍去病像是早就预见了敬声举动,没等他出势便折腕一番,手中的“和泉”如灵蛇走海般旋即顺着对方的剑锋挫下,敬声分明感到一股惊人的剑气沿着剑身直逼自己手腕的筋脉,眼前一晃,握着剑柄的手也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势弱的刹那,霍去病没有丝毫犹豫的直逼而来,铿锵声声剑尖分毫不差地刺向他的心脏,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从旁观战的公孙贺大惊失色,恨不得拔剑曲挡,须臾之间,胜负已分,“和泉”的剑尖停在了距离敬声左胸近一公分的位置。
头皮一阵发紧,霍去病顿觉眼前公孙敬声身形叠影重重,额前、太阳穴又开始剧烈的收缩,霍去病面色陡变,呼吸急促,公孙敬声就势一脚踹出去,将气力尽失的霍去病就着“和泉”,被狠狠甩了出去。
“混蛋!”李敢与无衣愤怒地破口大骂,赶紧冲上前做扶起他来,“敬声,你在干什么?”平素最是和气温良的卫青也不忍地低声斥责,却见他冷冷地低头看一眼面前面如金纸、汗如雨下,眼神却更加犀利的霍去病,他的目光逐渐显得狂乱,“这样比剑才有意思……逼得我越来越想亲眼看看你失控发狂的样子……”
霍去病单手支住地面,挣扎着站起身来,紧盯着自己的黑眸中,斗志不减半分,反而如熊熊烈焰般越发旺盛,敬声收起手中的櫑具剑收入剑格,剑珌的透空玉雕蟠螭随着他的转身,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光晕,霍去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但见星光落在他的身上,人随星子飘远至天际,满身孤冷清寂,夷安早已泪眼婆娑地匍匐到自己的身边,伸手轻扶住他,她被突如其来的对阵吓得花容失色,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帝龙心大悦,久居深宫已经很久没有观赏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对阵,出口必言封赏,霍去病的威名自不必说,群臣虽也对敬声的剑术早有耳闻,这回却着实见了真章,纷纷拍手称赞卫氏一门豪杰,年轻才俊层出不穷,有实意赞叹的,也有溜须拍马的,卫后虽惊魂未定,却勉力振作精神接受来自殿下的各方拜谒。
“爷,您没事吧?”一干人扶住他退至席间,无衣慌张地探问声中明显带着一丝颤抖的哭音,他双膝跪坐在的霍去病的身边,赶紧捡起地上的“和泉”收进剑套,却见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公孙敬声离去的方向。
“成纪,敬声心性桀骜不驯,难免说话有些难听,你切莫见怪。”霍去病突然对身边的李敢发话道,李敢一愣,神色有些冷凝,思忖着许是方才自己提出代替他比剑时,敬声出言讥讽,他担心自己心生不满而有意安慰,不免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你还顾虑这些有的没有做什么?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先前那一堆丸药,怕是白吃了。”不知什么时候,韩嫣突然来到他们的身边,他怀抱帝的八面彘剑,剑匣夔龙与螭虎的鳞状羽纹闪闪发光,他俯身低头长叹口气,“你明日命这小鬼来我府上,我再择些丸药让你贴身携带,战场凶险,半点马虎不得,这丸药必能保你平安无舆。”说罢,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