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罗修跳下窗来，走到玄翎身边，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梵行，挑眉问道，“又一个故人？”
玄翎摇摇头，目光复杂，声音平和：“他就是那个已故的故人。”
或许是见怪不怪了，或许是已经麻痹了，罗修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反倒是走到梵行的身边蹲下来，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笑了笑：“你这故人长的倒是有些面熟啊。”
梵行听见这话，已经微微闭上的眼睛又努力睁开，费劲地把模糊的眼神重新聚焦，在看清了罗修的脸时，他喟叹一声：“原来是你，没想到你真的找到他了……”
“谁找到谁？”罗修追问。
梵行闭上眼，并没有说话，罗修站起身，把目光投向了玄翎，可玄翎的眼神依旧在梵行身上。
“还有多久？”梵行感受到玄翎的目光，开口问道。
玄翎看向佛像前的香炉，“四分之一炷香。”
“就剩这么短的时间了啊……”梵行叹了口气，张开眼看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的倾城，笑着说道：“素素，如果还有来世，你可愿做我妻？”
“愿意，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倾城脸贴着他的手，笑中带泪。
“那就好，那就好……对不起，素素……”
罗修侧过头，看着那香炉中的香燃到尽头，忽然感觉手中的铁链嗡鸣着。
佛堂一片寂静。
“呜……”倾城捂着嘴，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
玄翎等到倾城的情绪平复一些，才走上前去，“倾城姑娘，放手吧。”
倾城死死抓着梵行渐渐失去温度的手，不肯松手。
玄翎叹了口气，“梵行的灵本就残缺不全，若是再耽误些许，他的灵恐怕再也无法凝聚了。”
闻此，倾城咬咬唇，这才慢慢松开手，却不肯离开梵行半步。
玄翎也没再说些什么，翻手间安灵笛现，正要吹奏的时候，倾城忽然开口。
“玄大人，你能否……把我一起渡化了……”
“你？”玄翎放下笛子，有些讶异地看着倾城，“你成灵已有千年之久，虽然未被怨气鬼化，但是渡化你的难度却不小，更何况如今我的轮回之力……若是出现意外，恐怕你会立刻灰飞烟灭。”
“不，我想好了，哪怕是灰飞烟灭，我也不想在独自存活下去了，我带着想要见到他的执念在这世间留到现在，如今我已找到他，心愿已了，对着尘世也没有任何留恋了，若是能成功渡化，我变与他一起入轮回，若是失败，劳烦大人您抹去他的记忆，送他入轮回吧。”
看着倾城眼中的认真，良久，玄翎才道：“我尽力。”
“谢谢您。”倾城俯身屈膝作揖。
玄翎抬起手，一首不同于祥和平静的轮回曲，这一曲，似哒哒马蹄，又如铮铮擂鼓，罗修听着听着，忽然感觉眼前出现了浴血的战场，无数的将士嘶吼杀敌，领头的一位样貌熟悉，罗修定睛一看，正是梵行。
曲调忽然阴沉下来，罗修看见梵行跪在战场，向着远方望去，脸上血泪混合，奋勇杀敌的铁血男儿成了这副颓废的模样，罗修心中一酸，闭上眼。
听见笛声变得悠远绵长，似是女儿家低声呢喃诉说情话，罗修睁开眼，瞧见残破的城门口，一白衣女子坐在老树桩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城门口，天空明了又暗，风吹了又停，叶子黄了又绿，罗修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年，等到恍惚的神情再度回来时，女子如墨一般的秀发竟已成银丝。
女子站起身，身形佝偻，步履蹒跚，可眼神却没有从城门口离开，早已被爬满岁月痕迹的双手颤巍巍地伸向城门方向，似想抓住些什么，又似乎在迎接着什么。
笛声戛然而止。
罗修怔了神。
佛堂里已经没有倾城的身影，玄翎看着地上宛如睡着一般的梵行，缓缓蹲下身子，替他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声音低沉如夜：“下一世，但愿不再见。”
罗修看着他，抿唇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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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了梵行之后，二人拜别了伽蓝寺主持，向山下走去。
“梵行，梵行，好熟悉的名字。”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玄翎低声吟唱。
“巧合？”罗修挑眉。
“谁知道呢。”玄翎笑笑。
“所以……不准备给我讲讲你这位故人的故事？”
玄翎沉默半晌，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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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末年，北魏来犯，洛阳城驻守将军梵行奉命抗击外敌，不得不告别未婚妻倾城，来到战场浴血杀敌，只为早日击退敌寇，回城迎娶心爱的女子。
“等我乘胜归来，定娶你为妻。”
为了这个约定，自从梵行离开之后，倾城每日都会在城门口二人惜别的老树桩处等着，望着，期待有一天，可以看到那个熟悉高大的身影会出现在城门口，走向她，拥着她，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
这一等，就是等了余生。
至死，倾城都没能等到她日夜担心思念的男子。
至死，梵行都没能回到洛阳城娶到他心爱的女子。
将军死前，一黑一白两个出现在他面前，黑衣男子一手执黑色镰刀，一手上缠着黑色的铁链，白衣男子腰别一支通体碧透的笛子。
“梵行，我等奉命渡灵，你可有憾事？”白衣男子开口。
“憾事？”梵行的目光已经涣散，“好多呢，没能完成圣命，没能击杀敌军……不过，没能和她说一声对不起，怕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了吧……”
黑衣男子手中的铁链已经穿过他的胸口，他却没有半分痛感。
梵行忽然感觉身子一轻，低头一看，尽然看到了倒在地上气息全无的自己。
“愿你来世，可以寻到她……”白衣男子吹响那笛子，笛声悠扬，似有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循着黄泉路，踏上奈何桥，自会入轮回。”
“你是谁？”
“玄翎……”
“玄翎……”梵行默念一遍，微笑着点头，“但愿吧……玄翎，这串……佛珠……是出征前她……她亲自为我求的……我把它给你……若有来世……愿……愿……”
梵行至死也没说出心中所愿。玄翎却紧握住那串佛珠。
看着梵行的灵化成碎光消失，黑衣男子叹了口气，“人生不如意之事，多如牛毛，重如青山。”
“哪来这感慨，”白衣男子嗤笑一声，“这可不像你。”
黑衣男子拍了拍他的肩，俊美的脸上神情认真：“如果有一天你丢了，翻天覆地，我也要找到你。”
白衣男子一愣，接着笑道：“好，我一定熬过桑田沧海，等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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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战争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啊。”罗修叹了口气。
“怎么突然感慨起来了。”玄翎看着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夹着烟的罗修。
“没什么，有感而发，”罗修笑了笑，狠洗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出窗外，缓缓吐出烟，声音不知是因为烟还是什么有些嘶哑：“如果有一天我走丢了，你会去找我吗？”
玄翎看着他，看着那张在烟雾中模糊的脸，嘴角忽地扬起。
“翻天覆地，也要找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