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西泽侯府内才慢慢点起灯笼,灯烛明灭间,下人们不慌不忙的在走廊大厅间穿梭。西泽侯桀若的屋内晦暗一片。
此时的桀若,正坐在灯下看书,幽幽的灯光映着他黑瘦的脸,显得有些悲凉。自从十年前迁都之后,桀若的处境变的越发的尴尬。武昭帝登位伊始,各方势力对其弑弟夺位多有不满。作为孤鸣山戍边将领,有着出色作战经验的桀若,南下征讨固汤,仅仅两月,便将地形复杂的固汤收复。之后携手南洲王平定南洲,又东行征讨东息国,赫赫战功在册,被封为西泽侯,封地便在孤鸣山下的伽若。原本觉得此生足矣的桀若,在武昭帝迁都之后,一切都慢慢变了。
武昭帝占用他的封地作帝都,这十年来,又以各种名由收回他的兵权。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如今的桀若,基本只是个顶着虚名的闲人,一腔的怨怒之气,只能自己慢慢吞下。
“西泽侯好兴致,如此饱读诗书,可是想着要弃武从文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窗边响起,桀若吓了一跳,可当听清声音时,不禁无奈的摇摇头,“我这西泽侯府阁下倒是来去自如啊!”
哲恪掀开风帽,坐到了桀若的面前,“侯爷是越发清闲了。”
“鲛皇深夜到访,就是为了来打趣我的?”
“我是来给侯爷送好消息的。”哲恪打量着桀若,“侯爷故人之子安好无虞,而且也来到了帝都。”
桀若一惊,猛的站起身来,压低声音道,“既已逃出去,回来做什么?!”
“整个中土,怕是只有帝都才是他的安身之处吧,”哲恪语出讥讽,“况且他还有大事未做,当然不会躲起来过神仙日子。”
“大事?”桀若思索半晌,轻叹一声,“那又如何呢?终究……”
桀若言到此处,摇头不再往下说,复又拿起书来,在手上把玩。
“你是觉得,失了南洲的冷家,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哲恪看着桀若微微冷笑,“可是,若失了南洲,却投了更稳定的靠山,你是不是就不这么想了?”
“如今的天下,谁还能算得上稳定的靠山?今日城中主,明日阶下囚,不过一时风光,又有何意趣?”
“若是皇子清晏呢?”哲恪抬了抬眼,继续说道,“连白苏起都急着拉拢如今的那位皇子长舒,可你却一直对他不咸不淡,难道不是看出他根本没有继位之能?且不说那些外在势力他抗衡不了,就是武昭帝本人对其也并不重视……”
桀若听到“清晏”二字,脸色一变,可听罢哲恪的话,却又心中微紧,“鲛皇对世事倒是洞若观火!”
“侯爷是个聪明人,我也无须多言,只想请你帮个忙——”哲恪冷冷一笑,索性坐了下来,“这冷家公子来了帝都,定会去找白苏起,请你多留些心……”
“我为何要……”桀若忽然失了底气,呆了一呆,复又坐在椅上,良久回过身来,却发现对面的椅子已空,人早已不知去向。
桀若坐在原处,犹自心惊,如此快如鬼魅,来去无踪,若真要对付自己,岂不易如反掌?桀若忽然想起哲恪的那句话来。
“清晏?他终于要出来了?”
晨光初起,蝉儿还未从凌晨的清凉中醒来。
哲恪整好衣衫,正推门出来,却见右镜使云漠从游廊那走了过来。
“有事?”
“是的,主上!”云漠微微行了个礼,“昨日,冷家兄妹去了北都侯府……”
“意料之中的,在胡方那里不过是个误会……”哲恪蹙着眉,他知道,清晏此刻就住在北都侯府,“只是,这冷承辉为何不去找白苏起,倒去投靠了他!”
“主上这倒说对了,他们达成共识,要找时机去会白苏起。”
哲恪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还有别的事么?”
“嗯……”云漠有些迟疑,“有件事不知是否……”
“有话就说!”
“青琅大人昨日到了沐泽岛,原本只说在那里小憩,结果,昨日夜间,他带去的那名女子趁其不备去了……去了禁地……”
哲恪扬了扬眉,“趁其不备?!哼哼,看来这青琅还是不死心啊!就算他能放出预灵者,也救不了他没落的族人!更何况他也没那本事。”
“青琅大人已被看押起来,但请主上吩咐。”
“我亲自去趟沐泽岛!”
南栩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往那有亮光的地方跑。精灵族的迅捷和夜视之能让她能准确迅速的在黑暗的洞穴中奔走,可以那样的速度仍然很难摆脱那个“怪物”,身后的咆哮声近在咫尺,感觉只要稍微慢上一步便会被它抓住。
南栩不敢往后看,将平生之力都用在两条腿上。快到最后的那段坡道时,南栩纵身一跃,眼看着便要落到那光亮之处,忽觉背后一阵刺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划到了。
那一下并未被抓住,南栩落地时,正好踩在那光亮的边缘,索性就地一滚,站到了坡道的上方。南栩站起身来,转身看了后面一眼。
果然,那“怪物”伏在坡道下面,并不敢上来。“怪物”抬起头,怒视着南栩,口中发出“呜呜”的低吼。南栩此时才看清那“怪物”的模样——那是一只个头矮小而四肢修长,手脚竟然皆长有蹼的“怪物”!浑身白中带青的皮肤,在昏暗中显的甚是妖异。“怪物”低声嘶吼着,突出的眼球,尖削的嘴脸,看着比青琅可怖百倍。南栩不自觉的向后退去。
“海中怎么这么多怪物,长得还一个比一个可怕!”这一夜,神经一直紧绷着,南栩几近带着哭腔的坐倒在地。此刻法术被禁锢,面对这么个可怕的东西,竟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竟敢笑我丑?”
南栩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声音的确是从那“怪物”方向发出的。南栩凝眸观望,“怪物”瞪着眼睛露出凶狠的光芒,若不是惧这亮光,怕是早就奔过来将自己撕成碎片。
“你们这些可恶的鲛人!”
虽有些含糊不清,可南栩却听的十分真切。
“你竟然会说话!”南栩站起身来,朝那“怪物”走近了几步。
那“怪物”立起身来,冷冷的看着南栩,半晌,终于又开了口。
“你,不是鲛人?也不是鱼人?你……你是……”
“怪物”看着南栩的眼神忽然变得古怪。
“还不是为了躲那个青琅……”南栩看着那“怪物”忽然愣了愣,“你…..你是不是也是碧血鱼人?”
“怪物”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忽然身体抖动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你不知道我是谁?青琅……青琅……呵呵嘿嘿……”
“怪物”忽然笑了起来,嘶哑怪异的笑声听到南栩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笑什么?!你难道也认识他?”南栩仔细看了看那“怪物”,越发觉得他们长得有些像,“哼,你们果然是一伙的,都不是好人!”
“谁跟他一伙的!”“怪物”远远的盯着南栩,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你被他施了禁锢术?难怪,难怪……”
“怪物”盯着南栩陷入沉思。
“你是谁?为何总这么奇怪的看着我?”
“怪物”似乎没在意南栩在说什么,口中喃喃着:“难道,他也猜到了,六芒星启,有女圣出,耀天暗地,兴盛九泽……”
南栩见那“怪物”口中念念有词,似魔怔一般,心中不禁骇然,“你……你怎么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怪物”似乎回过神来了,“我是谁?唔……”
“怪物”颓然的坐倒在地上,仰头看着水潭上方那一块小小的,能透进月光的缺口,神情变得悲伤起来,“很久没有人问过我是谁了……父亲故去之后,大概也再没有人愿意提起我了……呵呵,我如今的这般模样,也不想被人提起……”
南栩下意识的凝眸看着他——青浅的皮肤下,“怪物”的身体瘦骨嶙峋,可能因为长期不见光照的原因,除了苍白,南栩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一股腐朽之气。
“你为什么在这里?”南栩抬头看看那光圈,“你怕这光?难道是被人关在这里的?”
“怪物”沉默了许久,南栩并没有再问,只是走到了光照的边缘,静静的坐了下来。
“我叫青蓝。”
“怪物”许久的沉默后忽然开了口。
“我曾是碧血鱼人族长的儿子,两百年前,我不顾父亲的反对,去冥月湾跟着地魔族学习灵法,父亲一气之下便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
“怪物”又是一阵沉默。
“……许多年后,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了,我听说鱼人族有难,便从遥远的冥月湾飞奔回来,可那时,我父亲已经年迈,青琅主持着大局……
“所有人都未曾想过我还会回来,甚至……在青琅已算半个族长的情况下,我的归来着实有些尴尬。可那时,鱼人族正面临与矶塞人的大战,绵延的战火已经烧到了玄芜海的大部分岛屿……矶塞人显然准备充分,他们不知造的什么战船,竟能在海底航行,船体左右配有绞肉架,并且还能发射强力的箭矢,鱼人族促不及防,面对矶塞人拉网式的围剿,鱼人根本无力反抗……”
又是一阵沉默。鱼人青蓝似乎陷入某种遥远的哀伤中。
南栩看着他的侧脸,想像着鱼人们在水中的惨状。不知怎的,那水中摇曳的水草变成了参天入云的树木,林中精灵们在战火弥漫间四下逃窜……
南栩手捂着头,轻声呜咽着。青蓝疑惑的转过头来,看着她。
“青琅……怎么抓到你的?”许久,青蓝开口道。
南栩擦了擦眼泪,“我血毒咒发作……醒来时,便这样了……”
“血毒咒?”青蓝似乎有些吃惊,“血毒咒是通过至亲之血为引,对其血脉至亲进行下咒……难道也是青琅所为?”
“那倒不是,”南栩摇摇头,“此事说来话长……你一直被关在这里?没有出去过么?”
“我永远都不可能出去了……”青蓝淡淡的说了一句,“其实就算出去了,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南栩蹙眉看着青蓝,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可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从水潭上方那个小小的缺口处照进的月光变得暗淡,眼看着,那一点点光亮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快到黎明了,月亮也快要沉下去了。
两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
“你的身体……”南栩欲言又止。
“他虽然用了禁锢术,但你仍然有着强大的感知能力,对不对?”此刻的青蓝与之前的狠厉截然不同,沙哑的声音中透着忧伤与绝望,“那个时候,他们说我是叛徒,把我抽去灵骨,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这中……所以,就算没有那卓蚀之光,我也不能出去,我是见不得日光的。”
青蓝指着头顶的那个缺口,“夜晚的时候,卓蚀之光便会偏移到那里,等到太阳升起时,又会移到你的位置,所以我是永远出不去的。在日光下,我会立即被灼成人干。”
“是谁把你囚禁起来的?青琅?还是鲛人?”
“都一样……他们都一样……”青蓝似乎又有些自言自语,或许是在这洞中囚禁久了,总习惯于跟自己说话,“青琅,明明是你……呵呵嘿嘿,现在又想把我放出去么?我出去又能做些什么……”
鱼人青蓝自顾自的喃喃着,模糊的语调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南栩叹了一口气,不再发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连神智都变得……”不知是不是被青蓝的情绪感染,南栩也变得忧郁起来,“因为族人被灭了么?青琅曾说过的……可那并不是你的错啊!不是你的错……”
南栩失神的靠在一边的洞壁上,呆呆的看着那轻漾的潭水。
出了帝都,哲恪一路向南疾行。
帝都至玄芜海经云罗和芫海洲等地,都是觞河流经之地,哲恪从觞河向南游行,水下速度比陆上轻功要快的多,不多久,便到了玄芜海。
觞河作为矶塞国境内最大的内河,长久以来都是重要的水上运输之路。百年前鲛人兴盛之时,这条陆上水运之路也甚是繁荣。可如今,即使是鱼米收获之时,河道上的船只也寥寥可数,再不复往日的热闹。
百年前,若是鱼人求助时,鲛族不倾力相帮,是不是也不会因受到重创而被矶塞人打压?
百年前,鱼人青蓝若不回来,还带来了地魔的偷袭,那么,鱼人族是不是也不会遇到如此大的劫数?
也许是又遇到了青琅,哲恪心中不免又想起了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只恨彼时自己尚未出生,并未亲临那场浩大的生死之战。
可就因为那场大战,鱼人几近灭族,鲛人也损失惨重,之后的几十年前,鲛人在陆上再无优势,甚至被矶塞人欺侮,驱逐,比奴隶还不如!
鲛人的未来,决不能这样!青琅若再做出对鲛人不利之事,即使有三十年前的情分,也阻止不了我杀了他!
哲恪恨恨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