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至无不达颈脖间,银钩激射而出,他这手功夫得自萧恩时真传,立断人筋,一把扯了宝珠塞进嘴里,纵身便望地面跳。那无不达正忙于和鹿儿商议治头虱的对策,反应稍有迟缓,待手下人嚷起来方觉有异,气得哇哇直叫,一步跨出去便追上了叶风。
鹿儿见势不妙,碧澜剑用力朝他顶心扎下,无不达一甩头,将她甩到额间。鹿儿紧紧揪住眉须,此事她不想闹得太大,毕竟同人家无冤无仇的,一道道青蒙蒙光华过处,只将他脸上砍出些许血口。巨人毫不在意,两只手轮流去扑叶风,幸而巴掌过大,叶风屡屡从指缝间逃脱,但仍险象环生,鹿儿急了,一剑戳进无不达左眼。
无不达吃痛,发起滔天怒火,抖着身子乱吼乱叫。鹿儿自三十丈高处被颠下来,脸朝下跌得七荤八素,突地后背一凉,竟被无不达的长指甲划破,衣服嗤啦裂至腰间。
她顾不上害羞,跳起来挥剑阻拦,好在叶风行动敏捷已逃到门外,迟疑回头,鹿儿挥手急骂:“快走,笨蛋!”头顶一片黑云压下来,无不达抬起了巨足,欲一脚将她踩成肉泥。
眼见必死无疑,蓦地哗一件袍衫兜头罩落,将她严严遮住,接上被腾空抱起,唰地奔了出去。
腾云驾雾般好一阵,好容易从袍子里挣出头来,头一眼瞧见叶风,再一眼见到那英雄救美的,竟是“第一楼”服侍她的小丫鬟,杏之。
藏身处是个山洞。顾不得杏之怎样也来了,先问叶风得手没。叶风嘴里鼓鼓囊囊的,原来他怕丢了,一直将飞光明月珠含在口中。鹿儿喜不自禁,虽然激斗过程中自己有点走光,但目的达到,大小也算是个完胜,便道:“我们回去罢!”
叶风神情却有些古怪,风珠不见了。此前御风到了昆仑,他便藏在袖袋里,后来一心在飞光明月珠上,拼抢中竟不知何时丢失。
原是应该兴高采烈、欢天喜地的大胜利,三个人却相对无语,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本已筋疲力尽,加上风珠失踪,不想被吓瘫都不行。
鹿儿咬着嘴唇,从鞋底挖出自己那粒黄澄澄的豆子,递给叶风,“你快走,免得那些大家伙们找来。快,回去救隐儿。对了,要是路过轩辕山,别忘了逮只黄鸟送给冯老头,他用得着。”
叶风哪肯独自逃生,鹿儿便摆出长姊的风范一通臭骂,完了说:“要是我死了,明年给我上坟不许空手,起码要几个碟子几个碗,装满好吃的。”
叶风含着泪,如一道逝去的风急速前行,身影倏忽变成个小点。鹿儿怔怔追看了好大会,方才记起杏之这个人,刚问了一句“你怎么来——”外面便响起震天动地的吼声,地皮跺得山响,巨人们追来了。
这回真轮到自己笑谈生死了,不过斯人已去斯事已成,自问此生无憾,冷静向杏之道:“这件事与你无关,待会我出去引开他们,你寻机逃走。这个叫做、叫做……疑兵之计。”
祭出横刀立马的气概,昂首挺胸仗剑向外走。身后传来一声:“都死到临头了,还什么疑兵之计。”这语气淡漠中夹着嘲讽,还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很熟,熟到鹿儿一怔,不禁停下回头。
就见杏之抿着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但黑眼珠中并无笑意,吐出一句:“主人这么去死,就没什么话要留吗?”
鹿儿又怔。此前她一直勉力坚强,此刻却突然凋零得无以复加。盘点自己短短华年,虽不做坏事也不找人麻烦,却不知亲生父母,失去亲密爱人,临死之际好朋友都不在身边,很可能尸骨无存,这样的人生,一定要给差评。
忽然间很想重华。这些日子一直克制着不去想他,因为每想一遍都如万箭穿心。之前赌气离开了他,以为没什么了不起,没想到爱情是个黏人包袱,一旦背上了很难甩脱。
旧时情怀像寒夜的钟声,穿过时空的间隙,让她疼痛难忍,泪水涟涟。杏之诧异道:“你怎么哭了,是想起了谁吗?”
小丫鬟还是这样直言快语,鹿儿点点头,又惨笑着摇首:“我……曾经喜欢过那谁,可是现在就要死了,没有爱够他怎么办……”杏之接口:“那就继续好好爱呗。”鹿儿直摇头,悲悲凉凉道:“没得机会了,你不懂的。”把袍子紧了紧,径出洞去。
一道亮光划破天空,火球慢慢出现在深邃的天空中,“啪”地砸下个棕色东西,落地上圆圆的一堆,外壳坚硬中心柔软,释放着令人恶心的臭味,很快变成血红色,剩下一层纤细无味的灰烬。
“咦,天冷,星星又冻死了一颗。”杏之紧跟在后面,嘀咕着。这丫鬟天文知识如许广博,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鹿儿已顾不上惊诧或者敬佩,回头吼道:“你找死啊,还不回去藏藏好?”
大地在巨人们脚下沸腾着,每张脸都是一副不友善的表情。四处流浪的狂风像是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带走,灰暗不祥的荒野环伺四周,弄得日光湿淋淋的。
沙丘上空腾起无数道黑线,迅速扩散成一幅昏暗的帘幕。鹿儿抬头搭了搭,在这生死关头,心情变得格外疏淡,迎着无不达,清清楚楚地道:“来吧。”
无不达左眼兀自流着血,显然愤怒已极,吼道:“生擒了她,回去活剥剁碎,喂老虎!”尺郭和另一名巨人答应着,尽可能快地挪步上前拿她。
一人一剑实过渺小,鹿儿识时务地跳后两步,叫道:“慢来慢来,咱们又没啥深仇大恨,要不我把眼睛赔给你?反正我也不缺眼睛用
——”蓦地双足离地,脖子上冷森森的,晓得是巨人尖利的手爪,虽已作好成仁准备,还是吓得全身格格的,怕是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掉。
暗里忽然有数百丈一股白光,如烈焰由山谷中冲空腾起,照彻原野,紫气明明处,杏之化作英俊高大的天神,银色光华的羽翼托在脚下,素面银边的仙袍流光四射,正是重华。
神光普照令人不敢正视,就连太阳都震慑于他,暗藏云层之中,只显出个极淡的白影。巨人们承受不住磅礴的仙泽,各个弯腰低头,把双手贴在臀部上,以这种方式表示恭敬。鹿儿半死不活地跌坐于地,既被摔得好疼,嘴巴也咧得令自己吃惊。只见九霄太子缓缓抬手,淡然道:“这是本尊的意思。飞光明月珠,本尊要了。你们,不可难为她。”
言简意赅,气势凛然,一如他往日的威派。无不达只掌捂眼,似想辩解什么,重华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道紫光围绕他转了转,瞬时眼中流下一滩泪,血气洗净,已复明了。无不达再不敢吭声,费力地弯下腰去行了个礼,自带着臣民离开。
自始至终鹿儿都没能爬起来,怀着胆战心惊的好奇,呆若木鸡般仰着头,只掰着眼皮看了个仔细。当她看清那人的脸孔,一时间惊骇得将自己还活着这件事都忘记了。她自认抗打击性已经很强,但仍震惊于眼前的一切,他的出现,从来都是那么意外,不可预见,只可遇见,令她无所适从。
重华瞟了她一眼,那一瞬的笑意似冰魄花开。姿势很讲究地伸出手,将她拉起来,说:“手这么冷,真是没有血性。”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鹿儿无声地咽了口气,把眼一抹,掉头就走。重华沉吟地凝看着她的背影,没动,飘来一句:“死丫头,你可以跑,但肯定逃不掉。”
是看穿了她会被旧情牵着鼻子走,静等她自投罗网?头轰然炸响,心里嘟囔着“想得美”,加快了脚下。
重华依旧立在原地没动,声调却变得冷漠嘶哑:“你去哪儿?”
去哪儿也比同你这难以捉摸的疯子在一起强,鹿儿傲然地想着,她也是个倔性子,宁愿一个人彻头彻尾地受伤,也不想轻易流露自己的软弱。
蓦地一脚踏空,险些摔了个跟头,周遭平整的土地唰地落下去,削成数十尺的悬崖峭壁,只余他们所站的这块立足之地,突兀地直立中间。
惊得鹿儿差点一个跟头滚落,幸好身后似有无形的绳子牵着,将她拽了回来。怒回头瞠视重华:“你,又搞什么鬼?”
重华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说道:“跳下去之前,先把衣服还我。”
噢,真的,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但自己背后衣衫撕裂,好像口子还蛮大,隔着袍子都能感到丝丝凉意,要是脱下来还给他,那、那……
就算死也不要受人威胁,一狠心一跺脚,扯下那件紫袍扔还给他,毕竟还有些羞,手背到后边牢牢捏住衣缝,恶狠狠地冲他说:“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可以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