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雾极厉,近前者皆倒,墙壁之上捅了个大洞,为防毒瘴弥散,法照让人抬来张圆桌,伸掌抵住桌面,微一发力,那桌面嵌入墙壁之中,浑然无二,又发隔空掌力将门窗锁闭,但如此一来,方丈室算是封了。
这件事鹿儿愈想愈觉得蹊跷,不搞清楚简直死不瞑目,急匆匆跑回洗心泉,对着四野大叫:“重华,你给我出来!”
听到她直呼他的名字,有些诧异有些愠怒,重华现身了。
鹿儿气哼哼问女妖的事,他不答。半晌,似也有些疑惑:“那小和尚有老婆?”
鹿儿得意地笑:“哈,连你也上当。我说的这个‘老婆’,其实是禅法里说的自性,人人都有的,所以我说时刻与他共处。不过你们仙嘛,就不知道有没有。”自性,此乃她学佛以来最大的收获,今儿刚好卖弄一番,其实个中真意并不明白,只是为了讨法照欢喜,显出本姑娘多么用功,死记硬背下的。
重华冷哼:“你那和尚哥的自性何等定慧,法坛上讲说的道义是何等光明,但方才我以女色试他,若非你闯进去,险些就要入彀。知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鹿儿也奇怪重华这等无聊,非要去坏别人清修。
就听他谆谆教诲了句:“我这是为了你好。”语气平和,眼里却凉冰冰的没什么温度。
鹿儿心想狗屁,此前赵宗绛那般对她,也不见您老出头仗义执个言,反幸灾乐祸地抄手看笑话,这回倒莫名其妙管起闲事来。
重华顿了顿,语气之中充满深刻的挖苦:“他心中有你,未能斩断七情六欲,是以定力不够。难道你看不出来?”
鹿儿一怔,叫道:“你胡说!”
重华盯住她,眼光锋利冰冷:“只要相中了喜欢的人,菩萨也会跳下莲花台。不信,你投怀送抱试试?你敢试试?”
鹿儿在这眼光的逼视下略略瑟缩,“你……无耻。”意念中仿佛觉得重华这话不全错,但这念头连她自个儿都实在难以置信。自问问心无愧,受得住他透心的凝视,便咳了两声,语重心长地,似自言自语、又似对谁说:“有些人啊,没脑子不要紧,别让它有坑啊。有坑不要紧,别让它存水啊。敢诽谤菩萨,不得了。”
重华眉眼一凛:“你教训我?”
“不敢。”鹿儿干巴巴一笑,内心却甚感不平。方才的一幕太惊悚了,究竟法照做错了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重华要这样对他们,以为做神仙了不起啊!棉花掉进水——弹(谈)不成,走了。
“你去哪里?”衣襟无风自动,重华拦在她面前,“又去找那小和尚?”
“你管。”鹿儿转身嘀咕,“成天挂着个脸,你累不累啊?”
“你就这么,爱和他在一起?”口气冷硬厚重,还带着些鄙薄。
这态度甚令她反感,执掌万物的圣神,看待感情怎么如此狭隘,心一横说道:“就是。”顿一顿,“他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什么。”这是真的,法照看得出她开心背后的忧伤,虽从不问,偶尔也会劝诫她“莫把烦恼留心头,放手就是观自在。伤脑筋还好,伤身就不好了”。说到动情处,抽了下鼻子,“他连下棋都让着我。才不像你,你最坏了,欺负我,没商量。”
平心而论,她绝非有意气他的,然这话明显将他激怒,眸中凶光大盛,狠狠挥了下胳膊,“好,你去找他罢。”刹时寒风肆虐,发出凄楚的尖啸,周围明明春暖花开,瞬间变得冰天雪地,万物都冻成了冰雕,砰!砰!僵硬的小鸟从树间倒栽下来,连不巧飞过上空的一只骁勇老鹰也未幸免,准头极佳地砸中了她。
“你干吗?”惊慌间想到撤退,“你疯,尽管疯,本姑娘不陪你玩了。”难道神仙同人一样,脾气随着年龄俱增,年纪越大越不讲理吗。
不断下坠的雪花让一切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没出两步,咚一声撞到什么无形的东西反弹回来,帽子灵巧上了树,她奔得急,脑袋上鼓起老大个包,原来被重华设下的结界绊住了。
“你敢囚我?”她气急败坏叫起来,“快放我出去!”
重华臭着脸,无动于衷地看她,蓦地逼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像从嗓子里崩出来的:“不许走,你是我的!”
“你——”这尊神如此不可理喻,鹿儿急了眼,脑子一热,顺手拔出碧澜剑,顺势望后劈了几下。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何敢在神仙面前显摆武功,这几下毫无章法,目的只是吓唬吓唬他,孰料重华一动没动,半幅袖子随着风声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跟着手臂上现出一道极深的伤痕,跟着血便哗哗流了出来。
乳白色的血液。
开始鹿儿都没明白那是啥,直到血一滴滴落在重华雪白的丝袍上,染成特异的暗紫色,才意识到伤了他,竟然伤到了他,顿时吓得不轻,惊慌奔过去,徒劳地想用手按住伤口,不管用,又一条条撕下自己僧衣,乱七八糟往他胳膊上缠,俏脸早成了煞白。
重华一挥手挡开了她,冰冰冷冷,神态拒人千里。鹿儿手足无措,退一步,复又扑上去,不防脚在冰上一滑,整个人结结实实撞在他胸膛上。
茫然仰起头,正看到重华冷定的脸冷意的眼。她忽然很受伤,两个人分开这么久,就算不曾彼此思念,也不该一见面就干戈相向吧,泪水迅速蒙花了眼,抽抽嗒嗒地道:“你干吗这样……直接告诉我哪里做错了,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好不好嘛?省得你憋在心里憋到火。”
“是嘛,”重华冷冷挑眉,“你有什么做得不好、做得不对的,就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改的,对不对?”
所谓上仙,就是这么不通人情这么难沟通的吗,鹿儿气得放声号啕起来。这难得的脆弱终于打破了重华的矜持,被他牢牢扳住肩,嗓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说,你有没有想我?”
事后鹿儿深情总结出:想或不想,是多么深刻、多么有层次内涵、多么有技术含量的问题啊,无异于一个终极猜想。因为……
“想。”鹿儿忽然软了,日日夜夜、不知所措的思念化作浓浓委屈,眼泪很没骨气地奔流而出,“但他们不让我想。”死死勾着重华脖子,深埋在他怀里颤抖,仿佛怀着天大的委屈,噎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不让我见你。我、我……”
他半屈膝蹲了下来,单手腾空将她抱起,鹿儿哭了多久,他就保持着这种别扭的姿势抱了她多久,直至变成小猫咪般的呜咽。
重华低头呆看着臂弯里的她,这稚嫩的小魔鬼,小声而固执地呜咽着,淡金色长发和她的黑发交互纠缠着,清水似的柔散在他肘间。此刻渐渐冷静下来,方觉得自己手段有些过火。其实他对那青年僧人并无成见,只是出于王者的天性,要爱人把心完完全全交给自己,见鹿儿与他日日厮守,便一反常态地不淡定起来,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没底,因而无端生出些恶念,无端地气量小起来。看来情到深处,必会有所颠狂。
“你的伤……”鹿儿抽泣着。
“傻丫头,不碍事。”重华没瞧伤处一眼,极力抑控着高兴和恼怒的混合感觉。他只想让自己冷静些,多少年都没怎么动过感情,但,一遇到她,为何就冷静不了。
原来当日她无故失踪,重华知晓后险些当场同七仙女翻脸,后听银丹儿讲是太上老君把人救走了,近乎仓皇地冲到兜率宫,当头扭住老君,逼他说出鹿儿下落。老君从未见过这孩子如此狂暴模样,惊得两道长眉险些掉下来,只好骗他说鹿儿是自己滚落凡尘,至于结局如何也不清楚。
重华揪定他不放,“胡说!她没了仙术,如何下得去凡间?”
老君:“那丫头倔得很,听我说,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意思是凶多吉少。
重华慢慢松开了手,眼底慢慢浮现出冷酷恚怒的笑,一言不发拂袖而去,连景腾宫都没回,甩了朝服,直接下界来找她。
“跟我回去吧。”重华说,简洁而认真地将她的反对堵住,“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鹿儿内心纠结,若去,则违了对老君的承诺,但事关太子,估计老君也不会多插手;若不去,重华显见得不能放过自己。我是去呢……是去呢……还是去呢……
“那,你和三公主的事,怎么办?”终究年轻,心里搁不住话。
重华皱了皱眉,似有些不悦,简单地道:“回去再说。”
她模糊地觉着重华这个态度似乎不算是个态度,但到底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