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没好意思告诉他这“贵人”就是自己的养母,闷着头蹭到大街上,见一户人家门前格外热闹,原来是晋国公丁谓给老娘做八十大寿,请了一班杂耍艺人来吹吹打打,有个公子哥儿正督着奴仆给闲人散赏钱。
鹿儿见这人穿得花哨,刚好那贵公子也向这边瞟过来,一双斜眼几乎飞出眶去,露出残缺的左耳。往事涌上心头,鹿儿一下记起,对重华道:“啊,这家伙是我仇家,小时候欺负过我的。”
原来此人乃是晋国公的孙子丁德隅,彼时林鹿儿才七八岁,见恶少在大街上调戏卖花姑娘,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一银钩将丁德隅左耳削下半片。这事后来闹大了,因怕晋国公报复,萧恩时带着她暂时离开京城,这才有了在武夷瀑布失踪、被显道真人所救之种种后续故事。
重华眉稍一动,露出好笑神色,似乎在说:“哟,你也有仇家?”鹿儿恨恨地诉了遍往事,“走吧,别给这小子认出就麻烦了。”
重华却不动,眯着眼看。刚好有个变戏法的正表演“仙人摘桃”,一根绳子拔地而起,晃晃悠悠直上半天高,那变戏法的哧溜溜顺着绳索爬上去,眼见着变成个黑点,片刻之后滑下来,手里边竟然托着一篮鲜嫩水灵、红尖绿叶的桃子!
严冬时节哪来这东西,这一来府里头都惊动了,争相跑出来看稀奇,连老寿星也颤巍巍地扶着丫头迈出了大门。那变戏法的见机得快,一个箭步上前跪下,高声喊道:“给老夫人上寿啦!”
人人惊奇万分,严冬时节哪来这玩意,变戏法的趁势奉承老夫人儿孙孝顺,特为摘来王母娘娘的蟠桃献至亲,哄得老太太眉花眼笑,连说:“赏,赏!”
鹿儿也惊得眼珠子变成两粒绿豆;却听身边有人冷森森说了几个字:“蟠桃?也配?”
霎时间满篮红尖绿叶的仙桃枝败果烂,散发出难闻气味,接着竟引来了嗡嗡苍蝇,这戏法变得比刚才还快许多,围观人群哄然大哗,说什么的都有,唬得老太太向后一歪,险些儿闭了气。
晋国公丁谓登时变了脸,谓左右道:“哪里来的妖人,拿下!”那变戏法的手捧赏银还没来得及往兜里揣,见状亦是目瞪口呆,忙将烂桃扔了,空手变出两大把长寿菊,簇簇粉色小花煞是讨喜,然而还没等说甚好口彩,花朵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凋零了。
这太怪了,总算鹿儿不笨,捅了捅重华,“喂,是你搞的鬼吧?”重华默不言声。丁德隅眼斜耳朵却灵,立马指挥人冲过来,人群吓得一哄而散,重华立在原地不动,那些家丁冲到离他半丈来远,突然个个定住不动,七歪八斜的啥姿势都有。
丁德隅年轻气盛,许是看他们人少好欺负,竟敢亲自上阵,叫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怕你怎的?”
重华语气淡淡地,似问鹿儿又似自言自语:“对付这种不知好歹之人,应当怎样?”鹿儿一怔,随即大声道:“该当教训!”
活该丁德隅走运,重华看着他的拳头递过来,叹口气道:“谁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赏你个耳光试试?”话音未落,便似有只巨掌凭空劈丁德隅面颊,随着有节奏的“啪啪啪啪”,须臾间这小子一张脸便肿成了死猪头,那无形的巴掌还在孜孜不倦扇耳光。
街坊中不少是受过欺压的,无不拍手称快。丁谓好歹有点见识,情知有异,不敢轻举妄动,疾速去调开封府兵马。
鹿儿见重华仍是一副意犹未尽从从容容的样子,似乎还想等人多再玩几手,心说见好就收吧,拽着他跑至无人处,笑得嘴比平时大了一倍,“真解气!”
重华注视着她右颊酒窝荡漾,眼中难得地蓄起温暖,难得地蓄起个心念:“我愿意让你笑。”
雪霁天青,满眼的白间驳着点点苍绿,积雪的山坡后转出几个人,鹿儿一看怎么这么巧,竟是萧恩时带着孩子们,那个细皮嫩肉的清秀少年是叶风,旁边笑吟吟跟着隐儿。数年不见,隐儿长高了好些,益发出落得肤光明净体态清莹,雪青绸衫外罩金色猞猁裘,皓腕上戴了一串小小精致的玉脂花铃。
萧恩时正在教叶风功夫,他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好孩子,不调皮捣蛋不惹是生非,人也很聪明,但长期捧在手心里养着,不见风霜,阳刚气稍嫌不足,是以萧恩时存了个有意历练的心思。
抬头见只觅食小雀从低空掠过,叶风银钩激射而出,隐儿微微变了色,轻唤道:“别——”“伤它”未出,那银钩已在小雀脖子上绕了个圈,竟生生将它勾了回来,落在近旁雪地上。隐儿“啊”了声,满脸不忍色,却见那雀儿弓身弹起,竟是毫发无伤,振翅穿过林木飞走了。
萧恩时颔首赞许:“收放自如,又长进了。”隐儿衣袂临风轻翻,拍手笑道:“叶家哥哥,原来你没伤到它。”枝稍一团粉雪簌地落下,差些掉进颈里,见她脖子一缩,叶风连忙过来,细心为她掸去裘领上的雪珠。
隐儿娇嫩地说了声:“小树好顽皮,是在笑吧?”弯下身捏了一点雪,趁叶风不注意,猛地撒在他脸上,嘻嘻笑着逃开了。叶风忙道:“妹妹小心,看摔着。”也不去追,只露出害羞腼腆的笑容。
话音未落,隐儿脚下一滑,她不会武功,堪堪跌倒,萧恩时身形倏然一动,已上去将女儿稳稳扶住,眼里是满满的宠溺和关爱,“乖,看小手凉的。”解下自己披风围在她颈上。他本只着了件单衣,寒气里无意咳了两声,隐儿甚是灵巧,反手脱下披风覆在父亲身上,软软甜甜地道:“爹呀,我都快裹成棉花团了,还是你穿上,若又犯了咳疾,娘可要心疼坏了。”萧恩时道:“说的是,你娘应该到家了,咱们回去吧。”
看着这一家子满脸漾着幸福的笑容离去,做父亲的还把手指留给女儿牵着,鹿儿发了许久的呆,直到旁边蓦然响起:“丫头,怎的不认你爹娘?”
惊得她眼圆似煎饼:“你怎么——知道?”旋想起彼神尊们具备天眼智通力,不禁颓然叹口气,“我,唉……我只是个野孩子。”
重华对她这个颓废样儿似甚不满,皱眉道:“谁说的?你,乃玉衡星君也。”
玉衡玉衡,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反正心思也隐瞒不住,倒不如接着叹气。大约见她这副可怜形容不是装出来的,重华终于动了点恻隐之心,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你不必自卑的,方才那位姑娘,便是瑶光星君。”
啊,难怪,听说母亲梦见瑶光星穿月,化作一道彩虹始结胎,隐儿出生之时宝光照室丹霞弥漫,自小便口含异香,连蚊子都怜香惜玉不叮她。再想想她林鹿儿,出生后就被抛在野地里,若非龙渊龙沨小哥俩捡到,不定就没命了。同是北斗星君,落入凡尘后的际遇咋这么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