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不错正赶上午斋,众僧纷纷往五观堂去,她如何不紧随其后。巡堂侍者正分配饭菜,她一马当先占了个位就吃。
每人面前三个碗,青菜烧豆腐、白菜汤、还有米饭。鹿儿有些饿,紧着扒了几口饭菜,缺油少盐的,还真有些吃不惯。看看左右,皆是一本正经埋头用斋的,觉得无趣,随口搭讪:“喂,你们叫啥名字?来这里多久了?”
无人理睬。她不知此乃出家人进食时的规矩:不得散心妄想,不得说话出声以及碗筷碰撞,还以为个个架子甚大,不满地嘟了嘟嘴,故意嘀咕出声:“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
音未落,身后射来两道锥子似的目光。回头,大眼瞪小眼半日,方才悟到自己占了别人的位置,只好讪讪走开。这时两边三十六列座位皆以执事地位高低排序坐满,只当中一张高椅空着,她瞅了个空,一屁股坐了上去。
巡堂侍者赶紧过来,“你哪来的?快让开,这是方丈座!”鹿儿一怔,噘嘴:“那叫我坐哪里嘛?”
“就坐我旁边好了。”这声音徐徐传来,鹿儿抬头一望,不觉喜出望外,“还是大师父好。”法照方丈虽年轻,她心里已不知不觉尊他为“大师父”。
吃完饭,法照又唤人带她去敷药疗伤。她换了领空空荡荡的僧袍,法照见了道:“脱下来。”鹿儿吓了一跳,下意识护住胸前,“什、什么?”却见法照翻出只针线箧,三下五除二便帮她改好了腰身,衣服像长在身上一样。鹿儿惊叹:“你不做裁缝可惜了。”法照微微一笑,“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一为养伤,二来也是对出家人生活的好奇,在寺里赖了好些时。很快她便领教了什么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少林寺僧众每日寅时二刻即起,白天忙于执事,种田担水、看守佛堂、知客延僧……晚间在千佛殿习武,当中还交插做五堂功课,常常要一边劳作一边背诵经书,整天忙忙碌碌,没得半点空闲。
她随法照下田,装模作样充内行:“这么冷的天,韭菜倒长得绿油油的。”
法照:“那是麦苗。”
鹿儿:“……”
又:“这些长得像大白菜,是什么?”
法照:“小白菜。”
鹿儿:“……”
鹿儿:“咦,这么多萝卜,我吃一个。”
法照:“……那是大头菜,生吃口味不大好吧?辣的。”
不事稼穑如她,着实闹了不少笑话,不过即便再丢脸,法照既不嘲笑也不嫌弃。每每看到他眼眸深处温和的笑容,鹿儿便觉心里十分踏实,粘着他就像只跟屁虫。
当时禅风盛行,修行之人多喜云游四海参禅斗法,少林寺是禅宗祖庭,佛光法照年纪轻轻便成为当代名僧,逢到开坛说法,从者云集道场,鹿儿也有幸旁观。
信徒一:“请教大师:什么是净土?”
法照反问:“谁玷污了你?”
信徒:“怎样才是真正地解脱了?”
法照又反问:“谁绑住了你?”
信徒:“那么涅槃是什么?”
法照再反问:“谁给了你死呢?”
信徒二:“佛经上说:供养百千诸佛,不如供养一无心道人。这是为什么?”
法照:“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无心则超越了分别,反而能回归本我,证悟大道。”
信徒:“既说是清净伽蓝,为何又要敲打木鱼和皮鼓呢?”
法照:“直须打出青霄外,免见龙门点头人。彻底敲灭掉内心的妄想烦恼,免受束缚。”
信徒锲而不舍地:“既然在家能学佛道,何必出家呢?”
法照:“孔雀虽有色严身,不如鸿鹄能远飞。在家修行固然很好,但每日杂事不断,烦恼叠兴,不如出家人的功德殊胜,见性无碍。”
盛名之下,树大难免招风。法照是个很有意思的禅僧,平素里摄受、加被众生时平心静气、温言细语,有时又滔滔雄辩,机锋敏捷,屡将发难的对手打击得面无人色,踉跄而去;有时却与来者相对默坐至深夜,久而不置一词。更有那么几次,她亲见法照随手操起身边的东西(逮着什么是什么),柴火棒茶杯盖破笤帚之类都不算啥,稀奇的是脱下自己的鞋子直接扔人脸上。那些个问道者大多茫然无知,只有极个别的傻笑,法照反而说这人快悟了。
某次授讲《金刚经》,台下几千双眼睛巴巴儿望着,孰料佛光法照巍巍然登上高台,环视毕,用力拍了一下抚尺,犹如空谷足音,嗡嗡回响,跟着便下去了。众人莫名其妙,法照遂问:“我的经已经讲完了。你们明白吗?”众益发莫名其妙。法照呵呵一笑,“佛四十九年讲经说法,没有说过一个字。”这下有的摇头有的点头,面色却一概高深莫测。
她不知禅宗的要旨乃是“直指人心,尽破虚妄”,法照不过是依据各人资质不同施与相应的开示罢了,惟觉滑稽有趣。为了验证这一点,有次趁倒水之际,将一壶热茶结结实实地倾在个据说快悟了的居士身上,害得此人平添几个大泡。法照破天荒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醍醐灌顶没错,但用开水就是你的不对了。慈悲固然重要,智慧更不可缺。”
访客不仅是求佛参谒者,还有些俗人也来凑热闹。有个秀才自认满腹经纶,甚不客气:“师父,秃驴的秃字怎么写?”法照淡淡然:“就是秀才的秀字,屁股弯转转就是了。”说得秀才满面羞惭,自取其辱。
有个大官张太尉前呼后拥地前来寻道,少林寺从不屑回应世间的客套,在山门外站了半天也未得理睬,最后法照徐徐说了句:“修行禅法是大丈夫行的事,不是当官的人干得来的。”就把人轰走了。
那官儿倒也识趣,不久又轻车简行独自前来拜谒,终于逮到时机问:“人常说天堂地狱,这地狱到底有没有?”
法照笑了笑,道:“诸佛说法,无中说有,如眼见空华,是有还是没有?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善恶自在本心,太尉只需多行善事,自然心内见天堂。”
太尉又问:“人死后,心归向哪里呢?”
法照:“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活着的时候怎样做人还没弄清楚,哪有时间去研究死人的事情?
太尉哓哓争辩:“我早已知道了‘生’。”
法照一哂:“‘生’从何处来?”
太尉结舌,低头沉思不语。法照用手拍了拍他心口,问:“只在这里无端思量个什么?”
太尉恍然大悟,叹道:“明白了。大道如斯,难怪历代儒门在淡薄这一点上收拾不住,最后都归向释氏了。”
法照点头微笑,“百年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