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个把时辰,车马辚辚停在外面,接上老板一叠声招呼,四名丫鬟、四名家仆先行进入院内,检视房间,洒扫庭院,甚为仔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主人一家方姗姗来到。
当先的是位中年男子,身着一袭雨过天青的长袍,容貌隽朗姿仪闲雅,看起来安详沉静,好像历史在他身上沉淀,又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他步态从容,小心地搀扶着一名白衣女子,神情间颇是关怀,后面跟着两名高高瘦瘦的长随,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携着一男一女俩孩童,男孩子十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紧紧拉着女孩子小手,那女孩看起来要小着两三岁,穿着粉红绸裙,颈间挂了串璀璨明珠,肤色晶莹,容光胜雪,娇嫩非常。
躲在暗处的鹿儿乍见之下,只觉那夫妻俩面相好熟,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才懒得费这脑筋,只********盘算着如何下手,眼光落在那两名长随身上,见各人腰间都悬着个钱袋,鼓鼓囊囊的,不觉暗喜。
回到房中,黄帝儿已被收拾妥当,安安稳稳靠在被子上。见女装打扮的她进来,盯着瞧了好一会,不满道:“原来是个丫头。之前哄得老子叫了那许久的‘老大’!”鹿儿扑哧一笑,“帝儿哥哥,好哥哥,我如今叫还你可成?”
尚穷穷直叫肚子饿。黄帝儿瞪她一眼,“姓李的臭小子那有吃的,你找他去。”尚穷穷似乎有些怕,脖子一缩不言声了。黄帝儿恶狠狠地道:“有仇不报非君子,等老子腿好了,一定回去宰了他!”
是夜,鹿儿见二人均打起了呼噜,便蹑手蹑脚地摸到后院。院子里灯光还亮着,窗纸上映出淡淡人影,似乎主人住在东厢房,其余下人们散住西厢各屋。
她无法即时下手,躲在老槐树后头板等,被闻风而来的蚊蚋编队聚餐了一顿,继而共奏凯歌,她怕弄出动静也不敢去拍,那个闹心。好容易等到灯火全灭,她像只飞蛾般轻飘飘地掠到西厢,紧贴室外,轻声念咒:“呢哪呀嘛哇——把钱给我,越多越好!”
瞬间手里多了物件,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可不正是日间那俩长随随身所携的钱袋?心花即刻盛开,转身正要离去——
蓦地一物隔窗飞出,正正打在她后背上,力道很猛,将她带了个大跟头,险些啃了满嘴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紧紧抓着钱袋的手臂已被死死钳住,听上有人冷声道:“人赃俱获,就是她了。”
捉住她的正是其中一名长随,打中她的是只臭鞋。随后另一人慢悠悠地从屋内出来,打量她几眼,皱眉道:“是个丫头。模样还蛮周正,怎么做这等事?”
鹿儿不知这俩人乃是大名鼎鼎的“冀中双鹰”,武林响当当的人物,多年前因受“天下第一楼”楼主叶飘大恩,甘愿投靠为之家奴。心里只纳闷自己施这法术在天上不灵,起码回到人间应当有效吧,怎么一下就被发现了呢?
她被绳捆索绑,天明才被带到主人屋前。那中年男子通常黎明即起,出来后将房门轻轻掩上,惟恐吵了妻子。双鹰垂手侍立,将事情经过说了遍,请主人示下。
男子看了她一眼,眼光之中既怜悯,又有惋惜。这一眼将鹿儿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打开,这人正是她幼年时的养父萧恩时!
原来萧恩时和杨天意夫妇俩此番是要去南昆仑寻访故人,途径此地,没想到会遇上失散多年的林鹿儿。那小女孩是他们惟一的女儿萧隐儿,男孩是叶飘之子叶风。
当年杨天意生隐儿时难产,险些唬死萧恩时,他从未如此焦躁担忧过,当时连椅子都坐塌了两把,因担心妻子体虚,是以一直不肯再要孩子。杨天意本不依,萧恩时便假装生气,说道:“还嫌咱们家孩儿不够多么?忙都忙不过来,你歇歇罢。”
他这神态之所以令鹿儿觉得眼熟,是因为萧恩时对子女宽厚平和,认为好的便明示鼓励,不同意的只是点到即止,从不横加干涉。几个孩子中就数鹿儿小时候最顽皮,每当她犯了错,萧恩时便安静地对她讲道理,从不高声呵斥训骂,因此这眼神在鹿儿心底深深扎根,后来每当屁股上挨了显道真人的铁如意,便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父亲对自己的好。加上萧恩时多年修身养气功夫精深,容貌不移,这些气息相互渗透着,是以她能记得起来。
时隔八年,鹿儿已模样大变,加上方才摔了一跤,泥尘糊了半张脸,萧恩时哪里想得到面前这个小贼便是自己苦苦找寻多年的养女,只淡淡道:“算了吧,若不是穷,谁会这般冒险。给点银子打发。些微小事,莫要惊动了夫人。”
鹿儿见父亲已认不出自己,一阵松快,紧接着委屈涌上心头。张了张嘴,到底做贼心虚,还是没叫出来。
“爹——”细细的一声唤,隐儿自己穿戴齐整跑出来了,乌溜溜的眼珠瞅着鹿儿,奇怪地问:“这个姐姐是谁,怎么被绑起来啦?”
萧恩时蹲下身,和颜悦色对女儿道:“隐儿乖,这个姐姐和你两位叔叔玩捉迷藏呢,她输了。”
隐儿一听,高高兴兴地说:“捉迷藏?我也要玩。”
店伙屁颠颠地摘了束月季,跑来拍小姐马屁,隐儿却摇头,“花花会疼的,我不要。”正此时杨天意起床,隔窗唤了声,隐儿听见,拉着父亲的手便跑进屋去。
看着父女俩大手牵小手的欢乐背影,鹿儿不觉又是嫉妒,又是好生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