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渺微茫中,隐约传来盈盈一声浅笑,似乎忍了好久终于漫出来。这轻悦的笑声他太熟悉了,宛若簪头上那颗透明的小珠子在微微摇摆,乍然间又惊又喜,猛地一挺身想拥上去,莫料却下坠得更快更疾。
云彩如菩萨的衣袖招展,似层层赤霞流虹,悬空将重华平托上去,佛祖指间缓缓浮起两粒炫紫灵珠,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伟大的佛陀能够以完善的控制力化现世间,目的便是利益诸有情,爱也好恨也好,非枯非荣,非假非空,殊途同归,不虚此生。
灵珠植入了重华的眼,双目神光足满,看见光明寂照恒河沙数,白云随风舒卷,水木明瑟,香光如海。
目光像两道直射在皑皑雪地上的晴阳,灼热而耀眼,照着翠衣女子在这明亮的光与影之间晃动。“小坏蛋,你还真是记仇。”重华抿着嘴,有点气鼓鼓的,但眼神格外清亮,宛若深潭闪烁的星光,连眼底都是愉悦的样子。
“我对男人的要求是:花心不行,花心思可以。我就是想看看你能为我做到什么程度,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明亮的笑声染花眸中细碎的薄雾,漂成一汪清蓝,“还有,你承不承认你是个坏家伙?”强词夺理,这也是她,这分明是她。
开初是真失忆,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后来的尽皆是考验。受过伤害的人不恨你那是假的,不恨你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出于某种原因说了违心话,二是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这两种她都不是。天真和残酷并存,甜蜜且锋利,古灵精怪的女子若计较起来,那可真个棘手。
笑容在男子这张仿佛雕刻的面孔上浮现出来,全神贯注同时又带着点怯生生的表情,像个依赖大人的小孩,笑得又傻,又幸福,“好啦,你能惹我急、惹我生气,让我什么也不顾——这样我才放心,知道你就在我身边。”
前尘落定,豁然开朗。同她在一起,总这么跌宕起伏荡气回肠,让人不得不拍案叫绝;只是,他不怕她骗他,就怕某一天她连骗他都不愿意了。
重华复天帝位,为鹿儿祈愿,人间三百年风调雨顺。为了维护安定团结,鹿儿主动提出保留文萱的正妃位,兜兜转转至今,也就不大看重那一个虚名,最重要他心里有她就好。
及至成亲那一日,鹿儿蒙着红绡纱,喜滋滋靠桌坐着,浸着若有若无的幽香,心里头把即将到来的终身大事过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朋友们重列仙班,各个应召前来赴喜筵,瑶光星君萧隐儿、开阳星君黄帝儿、天权星君朱棉棉、天玑星君尚穷穷,甚至连天璇星君赵宗绛都在,独少了天枢星君佛光法照,不过他已是阿罗汉,比仙还强些。北斗七星缺一,天帝重华说没关系,将来再选封一个便是。
似乎过了蛮久,想象着外头热闹非凡,那么多仙又快活又恭敬地济济一堂,她却只能守空房,不由得闷气起来,待喜神别有意味地笑着退出去,便掀开了盖头。
传说喜神原是个虔诚女子,修道成仙时,东华帝询问其所求,女子以手抿口,笑而不答,东华帝误以为她祈要胡须,就赐了她长须。因显得古怪,是以喜神专司喜庆,却不显形,此次婚礼因天家格外看重,破例亲自送她入洞房。
洞房布置得极为精雅,重华不喜繁琐装饰,室内单置了株镂雕红珊瑚树,缀着几枚绿叶红果的玉蟠桃,树顶处停落一对黄喙翠羽小鸟,一只低头含情,另一只曲颈相望。五色水晶围屏,银紫榻上铺着金丝串珠鸳绮绣褥,生辉焕彩,罩以锦簇红罗,枕边放了一枝粉色碧透荷花,大约是取和合之意,衾被上用彩钻黄晶连贯缀成鸾凤谐鸣图。地面铺着鹿蜀皮毛,这是出自杻阳山的一种灵兽,身上长着虎皮样花纹,白首赤尾,叫声像人唱歌,据说其皮毛宜多子多孙。
院里传来滞重的脚步声,鹿儿赶紧将红绡理好,心跳了好几跳。
隔着纱,隐约可见重华被四个宫娥驾着,看来醉得不轻,进来后直接放倒在流章华苏的床上。宫娥们甚是机巧,帮他宽去赤金缂丝攒龙宝阶盛地的礼袍,卸下靴子,齐声恭喜之后,便出去带上了门。
左等右等,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结果,鹿儿有些懊恼,扯下了盖头,近床前看他。
这尊神真是喜欢素衣裳,大喜的日子,仍旧着了月白深衣,只在腰间束了根红绸,松松地挽了个花结,面如玉刻,发梢用根银色缎带绾着,清疏疏散了一枕的淡金色。
鹿儿犹豫着,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呜呼,共效于飞的春宵,变成不值钱的醉夜了。总算想到该尽为人妻的本分,便开始帮他解绸结,再除去外衫,没经验,有点笨手笨脚。
抱了床锦被盖过来,无意中却瞧见他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丁点儿锁骨。旧伤痕已然不见,肌肤细致光润如绸,宛若银月之晖。心没来由地荡了荡,似乎有些摇摇不能自持,热热的东西爬上脸颊,虽重华闭着眼,仍怕被他瞧见自己这副情动样,佯顾左右骂道:“定是风极老东西,该死的,想用酒谋杀我亲夫,哪天不找你算账才怪!”
见重华睡沉沉,轻轻点了点他鼻子,柔声道:“看你噢,酒量这么浅,还要逞英雄。不要紧,我不会嫌弃你的。”低头又在他唇上亲一亲,这算不算趁人之危,恣意轻薄呢?
把他手脚都安置好,自己又抱了另外的被子,远远地抵到床板睡下。她从小到大未尝真真切切与谁同榻而眠过,此时不禁又是新鲜又是忐忑,私想着身旁这人睡沉了会不会打呼,万一很响,万一一直很响……那可有点儿不妙。还有他睡觉会不会不老实,折腾来折腾去,闹得大家都睡不安,像上次她为了偷玉带救黄帝儿上了他的床,就被整得怪惨的,至今都不晓得是不是他故意戏弄。
一时又想他这个样子夜里醉吐了该如何处,最好先预备着,便又爬起来查看桌上的银瓶里有没有热水,净巾挂在何处,更唤人取来多罗木醒酒松,折腾了许久。
复躺下,神思稀里糊涂地浮游着,若平日早驾去见周公了,今夜睡意却难以酝酿。翻来覆去一阵,忍不住偷看重华,端正躺着纹丝不动,呼噜是没打,却也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