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本家是金陵的大户人家,祖上曾是开国功臣,还被封了旭立候,世传三代。
在路家内宅的观芳园,立着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
不远处的望月亭中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身着黛蓝平金宝珠锦衣,一派雍容之气。路老夫人喝着丫鬟奉上的茶,笑眯眯的开口道:“今年乡试,亦卓倒是考得不错。”坐在一旁丹凤眼妇人轻轻笑着,却见她发梳堕马髻,头戴点翠五瓣花金步摇,额间配着红宝石金额贴,玉兰花瓣金边耳环配上玲珑坠项链,身着翡翠烟罗绮云裙,手腕处带着一个乳白色的玉镯子,温润的羊脂白玉散发出一种不言的光辉,衬得肤白如雪。
路老夫人听闻笑声,目光投向丹凤眼妇人,颇有兴致地问道:“绛宛,什么事这么好笑,说出来也让大家笑笑。”路家二夫人于绛宛微微用帕子掩面笑道:“老夫人可真是。您呀,就是喜欢拆绛宛的台,您就让绛宛一个人偷着乐呗……”路老夫人指着二夫人对众人笑道:“瞧瞧,我不过说了一句,她竟回了十句,可不就是个泼辣货吗!”二夫人不依的向前坐到路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我是在笑啊,亦卓今年考得可不是不错,那是极好啊。老夫人您还往浅了说,乡试考了第三,那可不就是极好吗?是吧,大嫂?”
坐在路老夫人左手边的大夫人孙沁温婉一笑,道:“弟妹说笑了,老爷前日还说要亦卓莫要得意,人外有人,切不可骄傲自满。”
路老夫人点点头,说道:“渊儿此言不假。”二夫人佯装恼怒,嗔道:“老夫人,绛宛可不依。我不过是为亦卓高兴,倒被你们说成了骄傲自满。如此啊,绛宛就不开口了。”说完,将身子倾向另一边,不再言语。路老夫人哈哈笑道:“你们瞧,这泼辣子竟又生气了。”
正当众人调笑之间,来了一个少年,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对着望月亭内众人笑道:“祖母这儿好生热闹。”
路老夫人见孙子来了,十分高兴,拉着路亦卓的手,笑道:“亦卓,下学了?可还累?”路亦卓摇了摇头,说道:“劳祖母挂念,孙儿不累。”说完,又转向二夫人,笑道:“方才,怎么瞧着二婶娘着恼了般?”
路老夫人笑道:“你莫管她。”二夫人拉着路老夫人的手摇晃道:“老夫人——”路老夫人轻轻拍了拍二夫人的手,道:“好啦。”
路老夫人问路亦卓,道:“我且问你,今年乡试解元可是那个路家旁枝的子弟?”路亦卓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笑道:“正是,家住城郊,姓路,名唤璟,字玉卿。”二夫人笑道:“瞧瞧,转眼间,亦卓早把人家的根底儿探清楚了。”大夫人淡淡一笑道:“二弟妹这是哪儿的话!前两日放榜出来,老爷便遣了小厮前去道贺。”路老夫人笑道:“渊儿是个惜才之人,更何况今年解元又是旁支子弟。”二夫人听出路老夫人话中有些淡淡的不悦,忙闭了口,不敢再言语。
路亦卓又叹息着说道:“只是那路玉卿生活艰辛,早年慈父见背,家中尚有一母一妹。听闻他妹妹方才十来岁,却已能帮着母亲兄长补贴家用了!”路老夫人叹了口气,感慨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直未曾开口的大夫人说道:“他父亲原是前任金陵黎安知县,生活岂会艰难困苦?”
路亦卓斟酌了番,方才开口道:“儿子不知。”
路老夫人用帕子轻试眼角,怅然道:“说起来,那个旁枝的路家还与我们有些亲缘,老太爷的祖父那一辈,我们两家的祖宗曾是亲兄弟,那个路家是庶出,成家后便被分了出去。依我看,那路玉卿倒是个好学上进的,我们若是能帮便尽量去帮。”说完,对着身边的卫嬷嬷说道:“我乏了,扶我回去歇息吧!”
卫嬷嬷扶着路老夫人踏上抄手游廊往回走,路老夫人缓缓开口道:“想不到那路桢亥的儿子如今这般出息了。”顿了顿又道:“明日你便叫三桂家的去旁枝路家,就说本是一家人,不好生分了,邀了他们住到府中,正好让那路璟和亦卓可以相互研讨学识。”卫嬷嬷应声道:“是,老奴回头就去办。”
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升到高空。一片透明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水一样的清光,冲洗着柔和的秋夜。云团缓缓地移动着,被吞没了多时的满月一下子跳了出来,像一个刚出炼炉的金盘,辉煌灿烂,金光耀眼,把整个大地都照得亮堂堂的。
路璟辞别同窗等人后匆匆赶回家,路玙早已在堂屋等候,见哥哥回来,赶忙迎上去:“哥哥今日怎么这么晚?”路璟拂了拂身上的纤尘,说道:“本来拜见完尊师便可回来的。只是恰好偶遇尊师的大公子,誊睦兄声称有一问题想要探讨,不料事后,天色已晚,他便并留了饭。因此回来晚了。”
路玙浅笑道:“原来是这样。下回哥哥还是遣人来知与一声,娘和我都很担心呢。”路璟忙告罪道:“为兄知错,下不为例。”
东厢房传来季氏压抑的低咳声,路璟英眉轻蹙,此时传来季氏浅浅的呼声:“璟儿,你且进来。”路玙见状,心知娘有话对哥哥说,盈盈一笑,转身进了自己的闺房。路璟踱步进东厢房,瞧见此时季氏正歪坐在床上,脸色十分憔悴,路璟心一紧,说道:“母亲今日身子可觉得又不适了?”季氏浅浅的笑着,招了招手示意路璟坐过来,待路璟坐下,季氏便皱着眉头道:“今日本家来人了。”
路璟心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酿起:“说了什么?”季氏神色有些微恼:“那奴才说本家老太太要我们住进路府,真当不我知,那老太太憋了一肚子坏,当初将你三弟送进庙里就是他们老太爷的主意!”最后一句,季氏咬牙切齿的说出,不禁牵动胸口的闷气,咳嗽不止。
路璟忙拍着季氏的后背,沉声道:“害死了三弟,他们竟然还贼心不死,当我路家没人么!”季氏又道:“依着我看,本家是觉得如今你是解元老爷,倘若他日高中,便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因而想出要我们住进本家,以此要挟于你。”路璟低头沉思了会儿,道:“母亲说得有理,想来那本家的奴才不日还会再上门,届时,母亲定要闭门不见,哪怕因此开罪了本家,也断不能进了那龙潭虎穴。”
季氏点了点头:“我省得。”
三日后,本家的仆妇又来了,此时路玙正在院子里洗衣,季氏坐在一旁择菜,院门被扣响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声传进院里:“四夫人,奴婢是老太太遣了过来的。”四夫人是按照族里的排行称呼季氏。
路玙正要前去开门,季氏忙叫住了她:“你且回房,一会儿万万不要出来。”路玙虽然心生疑惑,但依然回了闺房,由于不放心季氏的身体,路玙将门开了小缝,侧耳倾听。
季氏将那仆妇请进堂屋,淡淡的说道:“不知嬷嬷前来何事?”三桂家的忙赔笑道:“四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老太太说早年因着琐事,竟忽略了贵府公子姑娘,本就是一家人,不好生分了,便要奴婢请了四夫人和两位公子姑娘前往。”
季氏的声音依旧是不冷不淡的:“老夫人能瞧得上我们,自然是我们的福分造化,只是我身子一向不爽利,玙儿从小野惯了,不好给老太太添了麻烦,还望嬷嬷回去知与老夫人一声,我们就不叨扰了。”
三桂家的怎会听得季氏这般托辞,脸色顿时有些不愉,神情似笑非笑道:“老夫人早知四夫人心善,必然是不肯叨扰。老夫人让奴婢知与四夫人,若是四夫人不肯,老夫人便觉得四夫人定然是恼了当年将贵府三公子送进庙里之事,老夫人说了,当年那是不得已的办法,断然不能因此事和四夫人生分了,不日,老夫人会亲自上门赔罪。”说道这里,三桂家的望了望季氏有些难看的脸色,心中得意着,转而又假意苦口婆心的说道:“不是奴婢说,四夫人到底是晚辈,怎能让老夫人上门赔罪来着,毕竟当年老夫人也是为了族里着想。若是落了旁人的话柄,只怕于贵府大公子的仕途亦是不利,四夫人还想仔细想想吧,奴婢三日后再来,希望到时,四夫人和府上公子姑娘随了奴婢一同前往。如此,奴婢就不叨扰四夫人了。”
三桂家的已走了多时,路玙在房中瞧见季氏依旧怔怔的坐在椅上,只得开了门出去安慰道:“娘,我想,本家的老夫人对此事势在必得,若是硬耗上了,咱们定然吃亏。倘若那老太太再想出什么阴损的法子阻了哥哥的仕途,得不偿失啊!再者说,即便是进了路府,也未必是件坏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倒容易些。”
季氏神情十分落寞,心中想着老爷西去之后,剩下她们孤儿寡母,洪姨娘还卷走了她的嫁妆,日子越发的艰难,唯一的愿望便是护一双儿女安宁,可是现在……季氏只觉心中十分疲惫,挥了挥手,说道:“待你哥哥回来,我再同他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