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知,三万年前的唐晚是当代最后一位神,陨落在伏雪领域的苍茫山巅,死在圣域主人手里。那一战惊天动地,死的不只他,还有万妖域领主、梅花将,及一位不知名的高手。
世人不知,万妖域领主饮下再世泉的三碗泉水,七魄散尽;梅花将自闭神器,逃脱伏雪领域,蛰伏大荒,伺机而动,那高手被莫名之力推下黄泉涧,永生花吞噬了他身体;唐晚死在他人手下。
时光倒退三万年,那老头子还守在山上,守在那人身旁哩。
异兽不敢近,他族不敢犯,苍茫山上狂风荡荡,血染纱衣,唐晚瞥了一眼遥遥相对的圣域主人,苦笑出声。“人生就是这样吧,大起大落的,让人没法子适应。”他眉目平添了抹不开的忧愁,以往的他不是这样,老头子知道,他佝偻着腰,慈眉善目。
“您老认为,她会输么?”唐晚轻声问。
“她从未输过。”老头子微微一笑。
“这一次,她必输无疑。”唐晚低下头,又问:“稚子可到?”
“已到。”他的声音被吹散风中。
唐晚回身的刹那,喉咙被割开,用的是他最最熟悉的云玘,那是一柄只有神才有资格动用的武器,可就这样被握在一个孩子手里,那孩子的笑容有她的影子。
“仇,我已报了。你说的那丫头,我也会照顾好。”稚子说,“虽不知你与她赌了什么,我保证她会赢——快去死吧。”
老头子与稚子都转身走了,谁都不理唐晚坠落的身体,空中有大鹏展翅,阴影覆盖了他的身体,一爪子掏在他的胸腹,他已无知觉了。大鹏上露出圣域主人的笑脸,他高昂着头颅远去,他以为他杀了神。
唐晚自己知道,他不是被圣域主人杀的,也不是被稚子杀的,是被她。
“这酒美味。”她冷冽的嗓音响在他耳边,炸如惊雷,他仿佛瞧见她身披纱衣,伏在他身上狂饮他的鲜血:“我醒来就算赌局开始,可否?”
他没法回答,身体还在坠落。
“我赌你的结局如我一般,这规则太难,就算是你也无法逾越。”
她的身影如纱衣一般飘远,回过头,给他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从未输过。”
【一】
远山连绵起伏,目力所及的广袤土地皆覆盖冰层。暴风雪常年席卷,元力圈成漩涡环绕禁地。冰台平缓,强大的封印开辟出一片风雪不及的领地,金光通天。冰台正中心,玄冰封印了一柄锈迹斑斑的玄色长剑,自冰层透视,九颗闭合龙眼的雕刻隐约可见,可预知其中封存的强大能量。
男人的身影突然闪现,他轻松地越过地面上的陷阱,伸手触碰剑柄,刹那,手指爬满坚冰。男人立即缩手,一身黑袍垂落在地,目光阴鸷。
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仿佛从未触摸生死、剥离肉体与魂灵。他仿佛永远活在那一瞬间,带着狂怒的魔法冲进身体,势如破竹,五脏六腑,筋脉骨骼,统统化为无形,那痛苦仍在,摧残着他的感官,不停不歇。
他不恼,只是在疼痛的间隙里抬头往远望去,露出个嘲讽意味的微笑。
【二】
金光柱很远。
前生也很远。
隐约记得守了个承诺,他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面具遮住他的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巴,他眼神如灰,悄声叹气。
曾经放步诸城狂奔的肆意年华都忘了。曾经的因果报应也都抛之脑后。这一世,他是个孑然的浪子。
远处的村庄里,炊烟袅袅。
他从山巅坠落,又踏风而去,激起山林猛兽嚎叫,他一身白衣胜雪,长发旋舞,如雪花一般飘飖在浩瀚的天地之间。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他闭上眼。
身影掠向远方。
【三】
不屈不挠的凡人跟制定规则的神打赌,不知道谁会赢。
她在黑暗中沉睡了一年又一年,整理着自己的记忆和所拥有的一切。她在一望无垠的黑暗里飘荡,身体蜷缩,似母体中安睡的婴孩一般安详。她的长发四下散开,如漆黑的缎子在风中飘荡。
时光蹉跎白驹过隙,转瞬快要三万年。
身体里的能量流失干净,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头开始,布了承,等着负,一道光弧划破漆黑,转瞬即逝,她张开眼,长睫灵动,虹膜浅异,双瞳异色。
十五年前。
小飞虫围绕着她转圈圈,硕大的蜘蛛缓慢地吐丝,小蛇弯弯曲曲地在草丛里游走,蜜蜂来来去去跳着舞。
树林里就这么一棵竹子,长得格外缓慢,千百年来,每个黄昏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她身上的时候,就会有一只通体浑黑的渡鸦跑到竹子边上飞起的矮墙上哇哇大叫。
都说乌鸦是死亡的象征,可这竹子蓬勃发展,一点儿也不像要死的模样。
终于有一天,浓云聚如墨坛,电闪雷鸣,一道惊雷炸响,闪电自天而降,穿过十丈高的葱郁树林,专门劈在矮矮的竹子上,山风狂号,大雨倾盆,方圆百里地动山摇。
竹子噗地一声裂开,渡鸦旋风一般飞到天上,又扎回来,竹木碎片劈得焦黑,一只嫩白小手伸过去捡起一片,小嘴噗地一吹,黑炭散去,竟露出个淡绿蛇纹白岫玉簪子。渡鸦眼尖瞧见,俯冲而去叼在嘴里,耀武扬威地飞了一圈儿,然后猛地转个方向不见了。
“你个死乌鸦,给姑奶奶把云玘还回来!”声音稚嫩而愤怒,发声的娃娃半截身子卡在泥土里,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呜呜呜,我是一棵竹子,我是一棵竹子啊,你怎么能欺负一棵如此纯洁善良的竹子呢!我还不会走路、还不会动,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谁?纯洁善良?
渡鸦听不下去,挥翅又扎回来,扑腾两下翅膀竟长成个皮肤黝黑的小少年。他仍是叼着岫玉簪子,大叫“胡扯”,口齿不清。
小竹子瞥他一眼,满脸不屑:“我哪胡扯,若有山竹妖突变为人,就像我这样的,就只会在这哭,这叫共情。”
“嗯嗯嗯,我的小姑奶奶。”少年说着在她身边绕了一圈,伸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带着竹木碎碴的脑袋,扎得手有点疼:“老子就叼着了,来拿啊。”
“你看我不——”说着,小竹子竟一纵身从土壤里挤了出来,啪的一声摔了一脸泥巴,不字后面的话也都被土地吞掉了。
少年赶紧滑过去把她抱起来:“小姑奶奶你这是咋了?”
“我——呸呸呸”小竹子吐干净嘴里的泥土,泪汪汪地说:“忘了告诉你,我,那个,不会走路。”说着,小爪子闪电般从少年尖牙的缝隙里把自己的岫玉簪子抽出来,笑道:“兵不厌诈。”
少年无语,只得说:“快披上衣服,小丫头不怕羞。”
“死乌鸦,你还未告诉我你的名字。”
“逍遥。”
十年前。
“天公圣明,劈死这孽障!”
“劈死她!让她去死!”
天边再次雷云凝聚,闪电一下一下劈在干柴之上,哔哔叭叭的烧火声掩盖了无知乡民的呼喊和逃窜。熊熊烈火之中,是幼女声嘶力竭的呐喊声。
“这特么是天劫啊离这么近等着被雷劈……妈呀跑得还真快?跑了就别回来了还回头看啥啊!死乌鸦快来救我啊救我啊,劈死人啊吓死啦!……”
浓烟呛得她表情扭曲,嘴里却吐出如上这些言论。
狂风呼啸,大雨滂沱,雷光消失。逍遥自渡鸦化形而来,遥遥一指,将她捆在木桩上的绳子尽数爆开。她扑过去,撞进他怀里,也不管他一脸嫌弃就往背上蹭,两条腿盘住他的腰:“同样是顺天命,为什么你不用渡天劫,姑奶奶每成一段便要遭雷劈!”
“鬼才知道你那功法为何如此邪气。”话是这样说,他还是颠了一下身子,背好她,飞身冲进层层叠叠的树丛里:“小二竹子,现在我能帮你挡天劫,以后一不留神你修炼到我前头去,我没挡住天劫,你就真被劈死了!”
她晃着小脚,心满意足地把脸上的灰往他背上蹭:“呸呸呸,谁要被雷劈死——你死我前头。”
“咒我?”他直起身来:“也就是你,掏个鸟窝都能引来天劫。东边有个神光族,收了不少需要渡劫的弟子,族中长老会帮忙布阵破劫——不过那些弟子都是正常的逆天命——我从没听过顺天命还需要渡劫的,你去试试,保不齐被关进小黑屋研究呢。”
“小瞧我了不是?”她随手从树上摘下个沙果来,啃着说:“我让他们都看到我是逆天命。”
“留一口。”
三年前。
——“弟子伊祁月,拜谢圣恩,愿入神光族,探寻武学巅峰。”
——“是个逆天命?也罢,你与我颇为有缘,便随我来罢。”
——“谢前辈指引。”
树林中,逍遥盘膝而坐,搂着大老虎的脑袋往它嘴里塞鲜血淋漓的羊腿。
他心中甚疑,时至今日,他仍不知她有何魄力,敢与神赌。此刻她是蝼蚁,相对于神,凡人皆是蝼蚁。入夜了,月色朦胧,逍遥懒洋洋起肘拜月,近处有一点孤星,伶仃相伴。
她的眼睛漆黑如墨,又如天边星斗般明亮,隐隐地,透出一丝异色来。
神谕言:异色重瞳者,受神之传承,参透上古异术,锻化于虚无之间,可知天命,晓宇宙,修万物,炼众生,终而为天地主宰,以神之名义,赋予万物重生与坚守的希冀。
得神谕眷顾,特称为神承者。
三千世界,亿万光年,神鬼冥魔交乱,仙妖圣俗共舞,造化弄人,我弄造化。一条大路,踏上,就不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