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不亮，娘便起床洗漱更衣，侍女芸娘一丝不苟地为娘梳理发式。牡丹高髻，发髻中央簪一朵颖黄色棣棠花，花两侧依次点缀着：祥云金簪，如意金钿，红宝金钗，最后是一对累丝仙鹤金步摇。心里暗暗佩服，怪不得娘十几年盛宠不衰，连饰品也透着对爹爹的心意，祥云，如意，仙鹤皆是贺寿之意。我若是男子，也会对娘这样的女子多加呵护，不忍苛待。
“娘，棣棠花虽好，不若牡丹芍药更合娘的气度，爹爹私下不也说，娘簪牡丹花是人比花俏么？”平日里娘也常簪那些个夺目艳丽的花，我略微不解为何爹爹今日大寿，娘却簪了一朵这么寻常的花。
“小姐还小，不懂这其中的理论。”芸娘从衣架上取下娘今日的礼服。那礼服自然也是中规中矩的样式，娘穿上，芸娘认认真真地整理着每一个裙裾。
娘真真是水做的美人，什么衣饰便能穿出什么气度。家常衣服的娘，自然是宜室宜家。今日这大红礼服，娘便是那夏日里的昭君。我不觉的看着娘呆呆地愣在那里。
“青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梳洗，难得早起一趟，赶早给你爹爹磕个头去。”娘最后系上一条金色百寿图案的腰带，得体纤瘦的身量，展露无遗。
“嗯，知道了。”我想到今日我也是诸事加身，少不得振作精神。回到自己房间，红芙绿蓉两个一左一右好容易折腾了半天，方才完毕。对着镜子，心里也感慨，我这般容貌也不愧为娘的女儿。原本就姿容出众，再穿上这华丽丽的衣裙，更同九天仙女一般。
我满腹欢愉如同饮了蜜糖一般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不知几时娘站在身后。
“青儿，坐下来，娘还没给你梳过头吧？”娘扶我坐在镜台前，不由分说摘掉了头上的所有钗饰，青丝瞬间散落如瀑。心也如这发髻一般瞬间跌入谷底。
“娘，青儿觉得这飞仙髻很好啊，也很是喜欢。”我看娘手势迅速，意志决绝，但并不知内里原委。
娘并不理会我，不一会便梳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双平头，我心里越看越不喜欢。娘仍是不做声，末了起身，在屏风旁剪下两朵花房刚送来的秋海棠，别在我的发上，左看右看又取下来，换了两枝寻常绒花，其余发饰一概皆无。
“娘，这也太普通些了吧。”我失望至极，向娘撒娇说到。
“青儿，听娘跟你说。”娘拉着我坐在我的床上，芸娘拉着红芙和绿蓉下楼不提。娘的手拉着我的手，冰冷的让我觉得生硬：
“我的儿，你这样的模样人品，她们必是容你不下的。若再不规矩内敛些，岂不连葬身之地也没有。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若得长久，必得先藏的住自己。”
娘突然说这番话，我一时有点听不懂：“娘，青儿不懂，爹爹的寿诞，我穿的齐整些，爹爹不也喜欢么？”
“爹爹心里自是喜欢的，可府上上上下下上百号人，别人心里是作何计较你想过吗？”
“不过是些衣服首饰，别人又能拿我们怎样呢？”
“你还小，不晓得这里面的厉害，衣服首饰是小，但是招了别人嫉恨，我们终是要吃亏的。娘年轻的时候也不懂，年纪渐大，越知道，女人堆里的是非，原就是这些细小的较量，我儿羞花之容必要更是小心谨慎方才圆满。”娘双手揉搓着我的脸，眼里的深情，有期许，有愧欠，更多的是那一往情深的温柔。
“娘原是草芥之末，不过略有几分姿色，才住得这惜珍阁。府里从上数，不消说太太身份贵重，就连几位姨娘家也是非富则贵。”娘说到此处略停了一会，皓齿紧紧地压着红唇。想必心里也是极其烦乱，我看着娘，觉得心疼，原来在这顺天府邸里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娘，也有黯淡憔悴的时候。外人看娘风光无限好，岂不知内里也是般般苦楚说不出。
“因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你爹爹略略在惜珍阁多流连几日，东宝楼那位就不自在，现在不过仗着你爹爹弹压护着，大家面上一团和气罢了，再过几年若真是有色衰爱驰之时，恐怕才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娘竟哽咽起来。我最见不得娘伤心，眼泪也扑突扑突地掉了下来。
“还有我和哥哥啊，我和哥哥能保护娘。有我们在，不许别人欺负娘。”我哭着说道。
“你终究是要嫁人离开的。”娘轻轻地拭去了我脸上的泪。
“还有哥哥啊，哥哥是长子，必能护得娘周全。”
不提哥哥也罢，提起哥哥，娘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又似决堤般涌了出来。又说到娘心里的痛处了。我也不由得抽泣起来。
娘略略正了正身:“不说这个了，今日是娘不好，平白的反倒叫我儿抹这许多的泪儿，脸都哭花了。”
不多会我和娘略略用过早饭，娘似乎还想跟我说点什么，但也始终没说出来。我也害怕再勾起娘的伤心事亦不敢问。
差不多近午时时候，太太的陪房瑞春大娘来传:“府里后花园的内宴已摆下，请林姨奶奶携婉莹小姐移步。”
我与娘俱已收拾妥当，下了惜珍阁，出了垂花院门，沿一条紫藤芳径，越过祠堂后门便是后花园。今日这后花园也是气派不凡，十二对时新大红油纱生肖宫灯从园门口至读绿亭前依次排开，内堂女眷的正席正设在读绿亭，凑着亭子两边各搭一副垂纱帐。正席主位上安坐一位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太太在右侧陪坐。高，崔二位姨娘已在东边的次席就做，我和娘一后一前的赴西席落座。
刚一坐下，赵姨娘便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儿，几日不见，咳嗽可好些了么？”
“劳姨娘记挂，吃了几剂药，现下已全好了。”赵姨娘向来与娘亲近，膝下无儿无女，自然也就喜欢我一些。
“真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赵姨娘看我衣饰简约，但又透着清新之气，不由得赞叹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