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戈交映辉,金银不输魅。困绝无路退,敌友明是非。
血,浓厚的血腥味,刺鼻而入。这是自己的血,和从前所闻到的一模一样,和少年时在山寨中被人欺凌到鼻青脸肿而渗出的鲜血一模一样,和青年时随强盗打家劫舍被妇孺老弱咬开手臂而涌出的鲜血一模一样,和壮年时与山匪头子拼杀得遍体鳞伤而流出的鲜血一模一样。这其中还一股熟悉的味道,和年幼的自己被土匪从倒在血泊中的父母手中劫走时所闻到的一模一样,这就是父亲的呼喊和母亲的怀抱么?刘绩佑早已淡忘了那些,他只记得血的味道。
“咣”破金雁翅镗又一次落入尘土之中,它不甘地哀嚎惊扰了刘绩佑的浮生梦。“不行,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享过世间的快乐,我还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过。”刘绩佑挣扎着将自己从冥府拉回人间,回到现世之后首先汹涌而至的便是疼痛感。别说双手已经完全无法发力,他整个人都在失血的虚弱和剧烈的痛觉包夹下紧紧靠着自己的求生欲勉为其难地维持着有些模糊神志。
周围的事物此时在他眼中如浓雾缭绕般朦胧不清,甚至有些摇晃,但是他清楚地认得正向自己袭来的是三把兵刃。于是用尽力气摆腿踢向身下的马腹,希望这位多年来任劳任怨的伙伴能够带着自己死处逢生。尽管忠诚的战马做出了最快的回应,那三道催命符似乎还是要快上一步。刘绩佑唯一还能做出的尝试便是俯下身子紧贴着马背,让冰冷的钢铁稍慢一刻收去他的性命。
而这一刻却救了他,在刘绩佑最后的意识中听见了一声高呼:“刀下留人!三位勇士,殿下有令,勿伤此人性命。”随后催命符停在半空,他也得以逃脱。没有多余的力气兴奋,只能用一个微弱的笑容表达自己全部的欣喜,同时在马耳边低声道谢:“好兄弟。”这声感谢虽然绵软无力,却是他二十八年以来最为真诚和郑重的一次,战马也倍受鼓舞,拼命飞奔着。眼看就要逃离险境,一根绊马绳又毁掉了所有希望,而刘绩佑也在摔落之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将时间推回不久之前,高行旭和魏束安俯视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大沛官军拼死一搏的果决令太子心有余悸,自己的战前设想还是过于理想化了。“人是世间最难以揣测的,因此以人为主体的战场才会瞬息万变,刚刚被我军杀得溃逃的敌人,转眼间就有了死战到底的勇气。殿下,会兵法阵列只是为将基础,要想驾驭一支常胜之师,绝非光从书籍中就可以学成的。”老辣的魏束安发现了太子的异样,干脆借此机会说教了几句。
“太傅说的是,每一次领军出征都让本宫受益匪浅啊!”高行旭想起之前与武凛的交手,那一战让他完全颠覆对自我的认知,也鞭策着他继续精进。这才有了上官文芩的到来以及一批武勇之士的加入。想到这里,他望向那几位殷燕武夫中的佼佼者,如同看到了称霸天下的希望。忽然一位大沛将领出现在视野中,向着最为骁勇的六人冲杀过去。
太子惊诧了片刻,随后诡异一笑:“太傅大人,你看。”魏束安顺着殿下手指的方向看去,也同样饶有兴致地说道:“恭喜殿下,看来可以好好检校一下六位勇士的实力了。噢,那大沛将军手中兵器可是恭厌的破金雁翅镗啊!看来他就是传闻中的刘绩佑了。”话音未落,已有两人死在刘绩佑手下,让见过大风大浪的太傅脸色都为之骤然一变,失色惊呼:“倾举国之力所选之人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我殷燕武者就这么疲弱么?”
高行旭则冷汗直冒地凝视着下面的缠斗,真担心刘绩佑再把剩下四人也轻易砍翻,那对于踌躇满志的太子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不愧是斩杀了郁丘名将的刘绩佑,以一敌四竟然久久不落下风。这样的人才在大沛只是区区一个游侠将军,不得不感叹大沛可用之人实在太多了。”太子无奈的感慨让魏束安想起了些什么,进言道:“殿下,我在刘绩佑名声大嗓之后曾调查过此人、他之所以一直默默无闻只是因其山匪出身,虽为大沛朝廷招安,但一直没有被予以重任。”
“这样啊!”太子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又见刘绩佑露出疲态,立即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告诉池固他们不要伤及刘绩佑性命,放他离开!同时派人在周围布置好绊马索,我要活捉此人!”侍卫领命而去后,高行旭附耳向魏束安吩咐了几句。这时破金雁翅镗又添了一条人命,而太子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慌乱,反而是高兴了起来,眼神中充斥着渴求……
当刘绩佑再次恢复意识时,他正躺在一处军帐的病床。“我……得救了?”虽然还有些疼痛和乏力,但双手已经被细致地包扎过,看来确实有人救下了自己。想想这一天自己所经历的大起大落,才得知即将升迁就兵败如山,困入绝境无法逃脱,眼看就要成为刀下亡魂却活了下来。
“咦,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在回忆的同时刘绩佑不免疑惑了起来,他只记得三把兵刃齐齐砍向自己,对之后的事情则没有任何印象。是怎样神人才能从刀口咫尺之下救出一条人命?任凭他如何苦想都没有结果,干脆开始打量着军帐内的情况,看能不能确定恩人的身份。
“什么!”刘绩佑一转头就看见了帐中的殷燕旌旗,顿时大惊失色,“殷燕人救了我?”这阵刺激传达到脑中时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记得有人在战场上喊过“殿下有令,勿伤此人性命”。“真是世事无常,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刘绩佑自嘲之余想要起身,受伤的双手却无法用力,只能放弃抵抗躺在病床上任人鱼肉了。不过高行旭既然愿意医治自己,也说明他还不想要自己的性命,这姑且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我这辈子真是无福享乐,与富贵无缘啊!”当刘绩佑正为没有能到手的高官厚禄而痛心懊恼时,高行旭满面春风地走进军帐,见他已经醒来立刻热情地迎上前来:“阁下醒了啊!”
“在下大沛游击将军刘绩佑,拜见殷燕太子殿下。”是生是死完全取决于别人一念之间,刘绩佑也没打算负隅顽抗,把该尽的礼数都恭敬到位。而高行旭见他要抬手行礼,连忙阻止:“刘将军重伤在身,不必多礼。”
“不知殿下留我在营中有何事?”敌国的太子亲自扶他坐了起来,让刘绩佑有些受宠若惊。
“噢,我见到将军骁勇善战、武冠三军,便心生敬仰,不忍见英雄早逝,于是派人请将军到营中疗伤。”
“太子殿下用绊马索请人,真是闻所未闻。”随着神智完全清醒,刘绩佑想起了自己昏迷前所有的事情。见对方如此殷勤,必然是有事需要自己去办,于是说话自然硬气了一些。
“本宫敬重将军节烈,担心阁下不愿轻易进入敌营作客,不得以出此下策。望将军见谅,略备薄礼以示歉意。”说着高行旭后退一步,身边的魏束安端着一个长方锦盒走上前来。
“这是?”面对来自病榻上的疑问,魏束安扬起了嘴角,慢慢将锦盒打开,十二条金块整理地摆放在这不大的空间中,耀眼的光芒呼之欲出,夺人眼球。见刘绩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金块不肯挪开,高行旭趁机恭维起来:“将军之武艺万人莫敌,纵使名满天下的狮虎熊狼也不过如此。可贵国丞相洛子义任人唯亲,洛熙战功无几却平步青云,阁下才能兼备而只能屈居杂号将军。唉,真是令人惋惜啊!”
刘绩佑的注意力虽然完全被金块牢牢吸引,但高行旭的说辞他也都听在了心里,明白殷燕是想招揽自己,便顺着对方的话说道:“是啊!我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施展。为大沛尽忠尽职,最终却沦为弃子。只恨何林这些宵小之辈尸位素餐,弃大军不顾,反而让我成了替死鬼。要不是太子殿下相救,恐怕……唉!”
这惺惺作态般若有所指地抱怨让高行旭看见了劝降的希望,便把话挑明:“大沛如此所为,我也为将军感到不值啊!有道是良禽祖木而栖,既然在大沛得不到赏识,为何不来投我殷燕?必然会当重用刘将军,让你能够一展抱负啊!”
弄清了对方的底牌之后,剩下来的事情就好商量了。刘绩佑仿佛看见那些离自己远去的荣华富贵再次折返了回来,便把目光从区区十二块金砖上移开,故作犹豫地说道:“我斩杀恭厌之后,大沛朝廷已经答应封我为征西将军,若此时易主怕是会惹来非议。而且我在大沛诸地也有不少家业,虽说不是什么大买卖,但加再一起也算是些资产。就算殿下盛情相请,我……我……”说着他摆手摇头,作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表情。
高行旭早有准备,向魏束安使了一个眼色。太傅将手中锦盒放在一边,朝帐外呼唤一声,随后四个兵士抬着一个硕大的紫檀木箱走了进来。光是满涂红漆和棱角刷金的华丽箱身都足以说明其中装得的是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而落地时发出的闷响更是展现了充实的份量。高行旭走上前来打开箱盖:“不知这些是否能弥补将军的损失?”
刘绩佑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贪婪,目瞪口呆地盯着一整箱令人垂涎三尺的宝物说道:“够了,够了。多了,多了。”高行旭和魏束安相视一笑,继续劝诱:“多出的部分就当是本宫手下误伤了将军的赔礼,还请全部笑纳。另外将军归降之后,我会上禀父王,立刻拜阁下为前将军,准许开衙建府。他日立下战功,另有封爵赏赐。”说着高行旭又拍了两下手掌,一位魁梧的壮汉双手端着破金雁翅镗走上前来,“这把兵器属于刘将军,现在也物归原主。池固,刘将军养伤期间你就为其掌刀。”
“喏!”池固领命之后立刀站在病床边,这声浑重的应答也让刘绩佑稍稍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失态,眨了眨被珠光宝气晃得眼花缭乱的双目,往床边望去。他发现这池固正是之前与自己交手的六人之一,也是六人中武艺最优秀的一位,便向对方颔首致意,随后向高行旭做出了答复;“士为知己者死,末将刘绩佑在大沛屡遭排挤,难成志向。如今既遇明主,自当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以效犬马之劳。”
晴黎这几天乌云密布,却没有丝毫降下酣畅淋漓的意思,周遭湿闷的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王轩朝屋外望去,至少有十个守卫在看着自己,夏侯云说是要他在这里休息,实际上是当做囚犯关押了起来。也罢,这些早就在预料之中,只有等着夜色稍晚的时候再找到机会脱身了。
他安心地享用完送来的接风酒菜,又舒舒服服地小憩了一会。待到阴云之后的烈日换作皓月,漫天阴郁变为彻底的黑暗,王轩吹灭了屋中的灯火,借着些许星光观察着外面的情况。没有人,没有任何人。他又确定了几次,白天那些守卫确实都已经不见了。
“奇怪,白天的时候连小解都有人跟着,现在到了夜晚一个人都不留下?难道是设下的陷阱?引我出去,然后以逃兵之罪名正言顺地收监我?”王轩思量了一会,他对夏侯云不甚了解也不清楚的对方的路数,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只见有一个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他急忙快步回到床上装睡。那人也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来,用手中的烛台点亮了屋里的灯火,坐到桌边说道:“王将军,我知道你没睡。”
王轩听出是洛熙的声音,于是起身坐了过来,惆怅地说道:“让少将军见笑了,在下自从东海失守之后,一直羞愧自责,难以入眠。”这句话倒是实话,可洛熙毫无兴趣,他边为自己倒一杯茶边问道:“将军可带来了武家义军的消息?”这一问引起了王轩的警觉:“下午时末将不是已经禀报过了么?从东海大牢中逃出之后,我便直接赶到了晴黎,连殷燕伏兵的消息也在路上无意发现的。除此之外,别无所知。话说武家义军不是在亥州待诏听宣么?”
洛熙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正警戒着自己,便明白再说下去也毫无意义:“看来武凛兄弟还没有来得及向你说明情况啊!也罢,那就劳烦王将军回去的时候替我向陈禾将军和文先生带一句话,他们要找的东西不在皇宫也不在丞相府,而是藏在御史大夫府中。”说完他起身走到门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回头催促:“王将军,趁夏侯云的人被支开,我带你出城。”
王轩楞了一下,他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情况,但出于慎重还是先试探为好:“少将军这是何意?”洛熙见王轩还在怀疑自己,便想用简单有效的方法———打晕他强行带走。不过这个过于明显的意图在实施前就被王轩察觉:“少将军,我跟你出城便是。”两人顺着无人巡视的街道一路来到城外,谨慎的东海太守这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离别时拱手承诺:“少将军的话末将一定带到,告辞!”洛熙送走了王轩之后,回去好好地睡了一觉,准备应对第二天夏侯云的兴师问罪。
果不其然,洛熙醒来之后,一出房间就看见夏侯云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少将军,是你放走了王轩么?”面对夏侯云的开门见山,洛熙也是直截了当:“是我,我让王将军先行会朝廷复命了。有什么不妥么?”少将军理直气壮的声势一时镇住了夏侯云,他不得不改变了措辞:“以常理来说当然没问题。来,少将军请坐。你有所不知,昨天,哦,就是我们见过王轩之后不久,何林就派人传来的消息,说他们已经在图髯山困住了武凛的叛军,要我们立刻增援。”
“夏侯大人!”洛熙这声高亢的怒吼把夏侯云陡然吓了一个措手不及,连心脏都停歇了片刻。只见少将军怒不可遏地质问道:“我才是主帅,为何牯州军的军报你却比我早知道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