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归静图髯谧,旌旗不出东海驿。壶川惊愕风火急,铁甲暗渡泗城西。
武凛将风砌岗界碑旁的杂草全部拔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拭去了石碑上的尘土,让这块饱经风霜的地标重新变得醒人耳目。不过除了自己的随行兵马外,义军中的其他人似乎还看不到他辛劳的成果。气宇不凡的主帅焦虑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山路,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与自身格格不入的粗麻布,蹲下来继续擦拭着界碑,希望弟弟和洛妍远远就能看清上面的“风砌岗”这三个字。
文竹清见师侄一直心神不宁,便晃晃悠悠地走到跟前,直接坐在了石碑上。武凛被师叔阻碍,只得停下手中的活,抬头问道:“师叔有什么事找我么?”文竹清打了一个醉嗝,摇晃着脑袋回答:“怎么!没事就不能坐这里了么?你从早晨起一直在忙活这块石头,把它弄得干干净净,不就是为了孝敬师叔,让我有个好地方休息么?已经一尘不染了我当然要坐上去啊!再被你擦下去这块石头都要磨平了。”
被说得有些尴尬的武凛明白师叔的意思,于是起身将粗麻布扔给一边的亲兵,忧心忡忡地诉起了心中的苦水:“从战场一别以后,四天过去了啊!我们到这里也有一天一夜了,可他们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按照路程来说多少该有点音信了。”“是啊!”文竹清把酒壶倒过来甩了甩,里面没有残余一滴剩酒,“曹辛那崽子再不来,我可真没得喝了。”师叔这番洋相百出的醉汉模样让武凛稍显开怀了一些,接过在师叔手中摇摇欲坠的酒壶说道:“曹辛他带着全军大部分的辎重粮草,不仅行军缓慢,一路上更要小心谨慎,自然会最晚到达的。我之前就劝过师叔不要喝得这么急。”
对饮酒比用兵还要斤斤计较的文竹清瞪了师侄一眼,抢过视为珍宝的酒壶,一本正经地训斥道:“饮酒这件事,若不能尽兴,还不如不饮!”说着他又依依不舍地看向空无一物的壶中,“我连酒都没有了也不慌张,你干嘛非要和一块石头过不去?”武凛盯着师叔手中的酒壶,强颜欢笑着解释道:“不瞒师叔,我是对武冽有些担心。他走的那条路行程和我们差不多,却没有按时到达。唉,新城之战时他因为莽撞吃过不少亏,现在就怕会重蹈覆辙啊。”
文竹清回头望向营帐中的兵士,用一副有理说不通的无奈神情反问道:“所以你就把巡天骑留在身边,而让他带着伤兵?为了弟弟不胡来,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完全把他当成任性孩童啦!呵,我记得你们出生的时间不是相差无几么?”“没错,”武凛没听出师叔的反语,在一声哀叹中开始说起武家往事:“本来我娘和他娘的产期相差了一个月,府上也自然先为大夫人添丁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但临近产期时大夫突然诊断出他娘会早产一个月,而他娘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妾,不能与大夫人抢风争宠,便只将这件事告诉了身边的丫鬟。于是产期来临这天,全府上下都在迎接我的降临,而她娘屋中只有一个丫环找来的接生婆。”
说到这里他露出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可想而知,大夫人房中我顺利的哇哇落地,而她娘却难产而死,幸好丫环及时前来通报,好歹让他安然无恙地出生了。从那以后我娘就把他视为己出,直到病死前还特意交待,说她为这件事自责了十年,要我和爹一定好好照顾这个弟弟,让她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武凛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母亲在病榻上用尽最后力气叮嘱此事的场景。年幼的自己边哭边不停地点头,握着身边同样哭成小泪人的武冽,而父亲也将两人揽在怀中向母亲发誓。如今父亲不在了,自己必须要同时担负起父亲的那份责任,双倍地关怀弟弟。
就算谈及匡扶天下的大事时,文竹清也没有见过眼神如此坚定的武凛,不免笑了笑,站起身眺望着出现在山路间的人影,戏言道:“我看你对武冽可不只有亏欠之意吧!就算没有发生这些,你当哥哥的宠溺也不会少。哦!真是说来就来啊!”
武凛听师叔的最后一句,立马转头望去,见弟弟正向这边走来,二话不说就跑了过去。见面后他压住心中的喜悦,用一贯地严肃质问起来:“你上哪去了?按照行程,我们两队兵马路途相近,为什么你会晚到整整一天一夜。”而武冽见哥哥跑过来,还想给他一个拥抱,哪知道迎面就是责怪,于是带着委屈回答:“哥,和你同行的是巡天骑啊!都是义军的精锐!而我身边不过是些老弱伤残,行军速度能一样么?”
一直在扫视着弟弟全身上下是否新添了伤痕的兄长这才意识到对方的无辜,清了清嗓子开始维护起身为长辈的威信:“就算如此,也不至于拖了这么久。你敢说没有干别的事么?”这一问倒还真问出了些东西来。武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着说:“什么都骗不过兄长!我确实没有全力赶路。这不,既然你把伤兵都分派给我,我就想好好利用一下。于是带着大伙绕道去沿路上的百姓村子里面走了一圈,说自己被殷燕人打败追杀。还特意装成可怜兮兮的模样向百姓们借粮求宿。”解释完之后,他还扬眉挺胸地夸耀起自己的功劳:“一路下来,我可以保证周边的百姓绝对不会认为义军和殷燕人有所勾结。”
满是欣慰的武凛正想称赞弟弟的聪明举动,被醉步蹒跚过来的文竹清抢了先:“恩!不错,以往只会舞锤弄刀的脑子这次长进了不少啊!冽儿,你这事做的很对!”见师叔已经夸奖了一番,武凛只好改口鞭策:“别站那傻乐,快带着大家进营中休息!伤员们都颠簸一路了。”武冽乖乖地收起得意,招呼身后的兵士们向营帐走去。文竹清歪斜着身子搭在武凛肩头,张口就是一阵浓厚的酒气:“武冽可不是一个只会胡闹的孩子,他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若妥善栽培,假以时日会是比你更加优秀的帅才。只是我师兄眼光有限,没有对你们因材施教罢了。”
武凛愕然转头,文竹清已经嗤笑着远去了。晚些时候,洛妍和张晟陆续到了风砌岗。一进帅帐,和武凛小别多日的丫头就兴高采烈地跳到意中人身边,迫不及待的开始炫耀自己的收获:“路上我派人去查探过了,高行旭在围杀完何林的人马后没有留在图髯山埋伏,而是把战场整个清理了一遍,随后全军分为九批,悄悄退回了东海郡。”
“啊?那他们还会按约定放轩叔的手下出来么?哥,你和师叔当时是怎么和他们谈判的啊!是不是听错些什么了?”武冽这一惊一乍把慌张也传递给了武凛,他脑中顿时想象出了最坏的情况,不由得冷汗直冒。文竹清则还是一副游山玩水似的闲适样子,见武凛神经兮兮地盯着自己,满不在乎地打了一个哈欠:“没事,高行旭肯定会放人,也肯定会和洛熙大战一场,我们只管在这里等着他派人来联络。待接到王将军的人马之后,就可以安心地前往黎州找苏老整军备战了。对了,王将军临走前你告诉他汇合之地没有?”
“回师叔,我让轩叔直接去黎州等我们。”师叔发话,武凛没有怀疑的理由。那上官文芩当年能和师叔齐名,必然不是泛泛之辈,不是自己可以妄加揣测的。
“上官文芩虽然近几年销声匿迹,但毕竟名噪一时。少将军不可等闲视之,若轻举妄动必遭其祸。”此时的壶川城中,夏侯云正在劝说有些按耐不住的洛熙。壶川粮仓起火的消息传来后,气盛好勇的少将军执意要出城迎敌,在半路截杀前来攻城的殷燕军。闵云那个莽夫也不停地煽风点火,要陪公子一起杀敌立功,把夏侯云气的恨不得把他那张吵闹的大嘴牢牢缝上。
洞悉虚实的谋士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自己最擅长的兵法,这上官文芩摆明了要声东击西。好在洛熙不是莽夫,还愿意听劝,示意情绪激动的闵云和姬如昭坐下,凝眉询问:“那么夏侯大人有何见解?”夏侯云松下一口气,暗骂着洛子义送来了三个帮倒忙的无脑蠢货,而脸上继续笑脸迎人:“诸位稍安勿燥,少将军我相信你也明白,若想要在归雁节前退敌,必须一击制胜,使其无再战之力。”
“没错!所以我反对死守,主张出城杀敌。”洛熙也坐了下来,打算仔细听一听夏侯云是怎样解读战局的,这是临行前父亲要求他学习的内容之一。夏侯云转身喝了一大口茶,走到挂起的地图边:“依少将军之言,于半路埋伏,的确可以杀殷燕一个措手不及,重创其军。但是我们首先要明白敌军在哪?诸位请看,四天前殷燕在图髯山围杀何林将军,而后回到了东海郡,今天他们又回来放火烧了壶川粮仓。若高行旭的目标真是壶川,这几个来回不仅延误了大量的时间使我们的大军能够进入壶川巩固城防,也让他们的人图增疲劳。”
“夏侯大人的意思殷燕军不会攻壶川?”这样想来,高行旭的种种举措的确都是损己利人,地图上的比划让洛熙也看懂了一个大概:“他们烧粮仓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其实是要去攻打泗城?”夏侯云连拍了三个巴掌,欣喜地说道:“正是如此,四天前殷燕做出了一副不会攻打壶川姿态,实际上那是一出故意让我们看穿的欲擒故纵之计,我们留在壶川则正中其下怀。如今他们继续在壶川加码,说明很快就要朝真正的目标进军了!”
“那还等什么!快点赶去泗城啊!”闵云激动地插话招来了一文一武两人的怒瞪,他只得识趣地闭嘴坐下。夏侯云清咳了两声,示意洛熙命令其他三人退下,待议事堂中只剩下他和少将军之后,两人便低声耳语起来……
公孙晁将手边的干粮扔给了董坷,一起坐在树下休息。因为池固要护送魏束安和刘绩佑回皇都的缘故,殷燕能够出战洛熙的人只剩他们两个了。记得当初六人迎战刘绩佑时就有三人惨死,如今要面对刘绩佑口中不可战胜的存在,这两个人心中都没有什么底气。眼看天色将要大亮,泗城近在咫尺。连夜行军的奇袭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现在也是攻城之前最后一次休息了。董珂狼吞虎咽地嚼完干粮,喝下一口水便上马去巡视全军,想要确定士兵们都做好了准备。
同样第一次领兵出征,侍卫出身的公孙晁显然比那位铁匠铺中的学徒要淡定一些,他细嚼慢咽地吃完干粮之后,从容地闭目养神起来。而多年侍卫的经历也锻炼出了他对危险天生的警觉,左耳两下抖动说明了危险的方位,他骤然起身向士兵们大喊:“所有人拿起武器!我们中埋伏啦!”话音未落,洛熙的帅旗就出现在了他身后的山坡上。
“殷燕阵中还有像你这样耳听八方的人,果然很适合一支经常逃跑的败军!”洛熙对于自己的伏兵被敌人提前发现感到十分不悦,先开口嘲弄了敌将一句。公孙晁没有被激怒,或者说面前这位战将在气势上带来的巨大压力让公孙晁遗忘了什么叫做愤怒。他目不转晴地凝视对方,防范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汹涌攻势,与此同时还示意身边的士兵一起慢慢地向后退去,以避免暴露在沛军居高临下的冲击之中。
洛熙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手中长矛一扬,身后众军立刻势如破竹般从山坡上冲向还处于愕然之中的殷燕兵卒。他自己也瞄准了目标,疾如闪电星火直指公孙晁。刺、扫、挑、撩,一柄朴质的长矛在天下第一武者手中如同飞天的流星焰火,令人眼花缭乱,仿佛矛刃是有着意识的生命,配合着主人的舞动,展开属于它的杀戮。。
目不暇接的招式光凭凡人的肉眼是无法应对的,也多亏了刘绩佑向他们讲过一些洛熙的套路,公孙晁才能通过观察到的细微动作做出预判,借此勉强撑下了十个回合。然而目光如炬的洛熙浅笑一声,从第十一合交手开始,不断增加着多端莫测的变化,连速度和力量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渐渐露出狰狞的雄狮,公孙晁深感自己死期已至,脊背阵阵发凉,就像有等着收走魂魄的冥府鬼差一样。远远落后于对方动作的他无力阻止这一击,索性闭上眼睛引颈就戮。就在黄泉之门打开的前一刻,董珂及时赶到,让本来要刺穿同伴喉咙的长矛只是在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由下至上的伤痕。
左脸的疼痛让公孙晁意识到自己没有死去,更幸运的是这一下只是划开了脸皮而没有伤到眼睛。他擦拭了一下鲜血,立刻投入对洛熙的夹击。两人且战且退,兵刃碰撞间的每时每刻都处于生死一线的胆战心惊中,而他们对洛熙毫无威胁可言。连他们手下的士兵也不怎么好过,闵云等人从另外三个方向杀出,将一万多殷燕军牢牢地包围了起来。
朝阳完全占据了清晨的天空,而鸟兽早已被震耳欲聋的杀喊声惊扰得四处逃散。离战场不远的地方,上官文芩温柔地抚摸着一只受到惊吓而从树下失足摔落的松鼠。这位刻薄的冰山美人突然变成了蕙质兰心的大姐姐让高行旭觉得诡异惊悚,直到她把从昏迷中恢复的松鼠放归地面之后,太子才敢瘸着伤腿上前搭话;“军师,一切如你所料!洛熙连夜出兵,暗中前来埋伏我们。现在沛军已经完全咬住诱饵了。”
上官文芩仔细打量着周围,边继续寻找着是否还有受到牵连的小动物,边用事不关己的态度回答:“在下不是说过了么?此计已成,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太子殿下了。能取得何种程度的胜果,全凭殿下。”
“是是。”高行旭谦逊地附和了两声,转身拔出断裂的宝剑指向战场,“杀!”随着高亢的军令,他身后潜藏已久的殷燕兵士如同铺天盖地的飞蝗般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