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女莫怨父,忠国以报祖。舍身为鸿图,托愿予才牧。
历经千辛万苦地翻过又一座山头之后,裴易总算看见了岚乌的地界碑。这一刻,他恨不得杀猪宰羊肆意庆祝跋涉的终结。远处依稀可以望见岚乌城墙的一角。这座依山而建的城池谈不上有多么坚固高耸,但绝对是大沛最险峻的重镇之一。各处峰岭交汇、尖石林立,如大地中伸出了一把把匕首倚靠在一起,只有山涧中若干鱼肠小道可以通行。而葱郁灌木更是为此地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衣,不亲自走入其中,根本无法探知它的真容。
裴易看得有些傻了眼,在他的认知中梧原的草木已经是足够茂盛了。相比之下,这里的灌木虽然低矮,但是枝干丛生、蔓延弯曲,毫不客气地将每一寸土地上都纳入了遍布的青绿遮蔽之下。“看来此地对骑兵们很不友好啊!”紫云山从呆滞的裴易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急,军师不是教过你们么?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欲速则不达!传令全军,所有人下来牵着马走过这一段路。”
一些横生的枝杈抽打着只注意着脚下坑洼的郁丘士兵,有几个倒霉鬼在撞痛了额头之后便格外在意脑袋上的陷阱,却又不小心被崎岖的道路崴了脚。紫云山索性要落在后面的士兵削砍灌木,为后方还未到达的粮草辎重开路。这道命令刚下达完,前方关于义军的最新探报也送到了他和黑面手中。“军师,这上面说城外驻扎的禺州军已经快要断粮了,而城内的义军每天酒肉不缺,还多次拒绝了禺州军求粮的要求。现在他们每天在要这山中采集食物来维持生计啊!”紫云山面带嘲笑地看完了探报上的内容,接着递给了黑面。黑面看都没看一眼,示意身后唐疾接过探报,自己则直接问向国主:“武家兄弟呢?他们有什么动作?”
紫云山捋了捋自己浓密的胡须,回答道:“武凛还是一直没有出现过。而那个混账老二才带着亲兵砸了一家酒馆。他自己倒是没事,那几个亲兵都被抓到太守府大牢里去了。哈哈哈!”
黑面伸手从旁边折下一根细枝,从上面扯下一片树叶,用手肆意蹂躏了一番,然后摊开手掌望着其中的残渣说道:“既然他们将贡品双手奉上,我们岂有不收之理?就先吃掉禺州军,再行攻打岚乌。”说完他将手掌微微倾斜,看着那团惨不忍睹的残渣滚落到紫云山面前,继续说道:“禺州军现在是不堪一击,这种乏味的清剿还劳请国主亲自去做了,至于剩下来的硬仗……”黑面有意拖长尾音,同时将细枝交给唐疾,“硬仗就留给年轻人们当做锤炼的机会吧!”
“哈哈哈!没问题!我也不想和他们抢功啊!”国主一向豪迈地笑声又响了起来,他拍了拍唐疾结实的肩膀,鼓舞道:“你们可要好好干哦!若是让人失望了,别说我,恭厌他也不会饶过你们的!”看着这位儒雅的年轻人坚定地点了点头,紫云山满意而去。
“军师……”这次唐疾等国主走远后才敢发话,但是还是被黑面扼杀在摇篮中了:“唐将军,如今正值酷暑时节,此地又林木密集,还请你去转告各军严防火攻。”说完他就牵着马离开了,连唐疾的应答都没听。或者说这件事根本不重要,只是为了中断唐疾的发言而已。唐疾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离去的黑面,只感觉军师这次的用兵太过草率和反常了,自己都能想到的隐患,那位改变郁丘的智谋不可能想不到。
“嘿!发什么鸟呆呢!”一听这轻佻的声音只有可能出自浮薄的裴易,他边打招呼边朝同伴猛得来了一下,差点把猝不及防的唐疾拍到地上吃泥。也得亏两人从小就是死党,若换成别人早就怒不可遏地反手一拳打在裴易鼻梁上了。
唐疾稳住身子,看着眼前这个常年处事不经大脑却又无忧无虑的家伙,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叹息了一声,随后问道:“你不是该在前面开路么?怎么还往回跑,现在不着急了?”裴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新奇地看着同伴手中细枝,拨弄了一下上面的树叶,然后嬉笑着解释道:“没呢!哪像你啊!还有闲心折树枝玩。我都要急死了!巴不得现在就打到大沛皇都呢!我跟你说,现在咱们可是士气高昂、战无不胜,这沛军根本不堪一击,一口气打下他们剩下的八州也不在话下啊!”裴易眉飞色舞地夸夸其谈起来,似乎完全忘记了连克四城之前有过逃回樊亭的狼狈和失去恭厌的教训。唐疾则和黑面以往的观点相同,认为攻伐大沛不可急于求成。如今全军上下过分激昂和盲目乐观的情绪更加让他忧心不已,最可怕的是连黑面都开始不听任何劝阻,贸然进兵。
“嘿!你又在想什么呢?”裴易用手背轻轻打了几下唐疾的胸口,让他从苦恼的思绪中醒了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问道:“噢,没什么,你说到哪了?”裴易也不在意这些小节和礼数,继续滔滔不绝:“说到我为什么不开路了呀!是因为国主要亲自领兵开路,而且我也想抽空去找一下文牧哥。他虽然一向对人沉默寡言,但私下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健谈的。可自从公……额,那个叛国女死了以后,他和我们也不怎么说话了。这大战在即的,堂堂郁丘第一勇士要是闷坏了那就遭了。所以我想去跟他聊聊,你呢?要不要一起来?”
唐疾想起那天被文牧冷眼横扫的心虚感,身体不经一抖,推辞道:“你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那好!你忙你的!文牧哥交给我就是了!”裴易自信地拍了拍胸膛,兴致冲冲地就去找文牧了。唐疾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手中的细枝和探报收到马鞍上的行囊中,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团残渣,随后摇着头上路了。
又过了几个山涧,郁丘人终于可以回到他们熟悉的马背上。禺州军的营寨就在前方不远,为了预防火攻廖清把周围的树连根清了个干净,使得营寨和树林之间形成一圈荒地。紫云山和他亲自点校的八千新兵先行包围了营寨,潜伏在林中。看着哨岗上面带菜色、无精打采的士兵,郁丘国主大笑了几声,不等后续兵马直接下令进攻。这些新兵别的方面也许不行,气势倒是很充足。八千人的呐喊嘹亮震天,杂乱无章的阵型反而显得人数更多,着实吓住了守寨的禺州军,稍稍抵挡了一阵便弃寨而逃。
紫云山留下一些人清点寨内的缴获,自己带着其余人马紧追了上去。他发现禺州军的方向是岚乌郡,便在城外林地停了下来。不久黑面也带着大军到了这里,紫云山指着正在城门下休整的禺州军问道:“军师,这该怎么办?”黑面探头看了一眼,发现不出什么端倪。于是不断地走近观望,紫云山连忙叫来几个亲兵前去保护,吩咐他们绝对不能让军师离开树林的掩护。
过了一会,黑面背着手快步走了回来,几个亲兵一脸苦相地低着头跟在身后,其中一个人身上还有一个十分清晰的脚印,看来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紫云山点头示意亲兵们退下,笑脸迎接黑面:“军师,情况如何啊?”黑面狠狠瞪着了那几个亲兵一眼,清了清嗓子回答道:“以我来看,是败逃的禺州军想要进城,而义军拒绝打开城门。国主可用惊吓,禺州军自然就会逃散,届时引兵追剿便是。”
紫云山完全没有质疑,直接挥手示意。只听杀喊刚起,郁丘军还没来得及冲出林地,那群禺州军就如惊弓之鸟般从岚乌城下往另一边的山涧逃去。“哈哈,他们也太胆小了!”紫云山刚刚跨上战马,城门下已经没有了人影,于是招呼众人准备追过去,黑面拍马上前建议道:“国主,最好留下一些人围攻岚乌,以防止他们出城包抄我们的后路。”
紫云山赞许地点点头,转身准备分派诸将:“恩,这样,唐疾你和……文牧呢?怎么没看见他啊!”正在四处张望时,只见文牧徒步走了过来,面色凝重地拱手说道:“国主,在下的战马突然病倒,新来的马夫也畏罪潜逃了。”
“噢,这样啊!唉,烬天陪你征战也有段日子了,它可是郁丘近些年来最优秀的焰蹄马啊!而且临阵出战之时坐骑病倒是大凶之兆,你留在这里准备攻城事宜吧!不要出征了。”说着紫云山回头看了一眼众将和黑面,在和军师对视一眼后决定只带上袁廷歩和六千新兵追上去,其他人马则全部留在岚乌城外安营扎寨。
国主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唐疾的视线中,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虑,单独拦在黑面身前,先鞠躬致意,随后正色直言道:“军师,这次请务必听我说完。我军连破大沛四座城池,只是因为他们官军和义军反目而已,以双方的国力和兵力来看,如果我们不谨慎进兵很有可能再遭遇一次胥壶山之败,届时别说重镇旗鼓继续进攻,很有可能连已取得的疆土都丟了啊!”
黑面这回倒是完完整整地听完了他的话,甚至在他说完之后还鼓起了掌,缓缓称赞道:“你长进不少啊!能够注意到大胜之后的隐患。可是郁丘军中的粗人和愚者比你这种有远见的人要多上太多了!”唐疾困惑地抬起头来,只见军师已经闭上了眼睛,仰面对天感叹道:“唐疾啊!你知道么?依照我在五年前为国主制定的蚕食之策,我们在攻下牯州全境之后就应该停止进兵,班师回朝休养生息。让大沛的义军和官军自相残杀,消耗大沛的国力。可是连胜之下,军心难违,想退难退啊!”说完,黑面睁开眼,意味深长地拍一下唐疾的肩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唐疾还想再问点什么,但黑面没有回头的意思。
紫云山一路追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山涧中,之前“溃散”的禺州军早已列好阵势等候了多时。细细一看,在阵前横枪立马的将军竟然是武凛。比起袁廷歩的目瞪口呆,郁丘的国主显得冷静多了,他引马上前高喊道:“阁下不是重伤未愈,躺在病床上等死么?怎么还有精神出来送死啊!多活几天不好么?”
“紫云山!五年石郡之战家父武平海惨死,今日我便要为他报仇!”武凛并不打算像平常一样先嘴斗一番提升士气,而是直接领枪上前,向敌将挑战。
袁廷歩见对方来势汹汹,便先出阵迎战为国主垫场。武凛见过那日这人与自己弟弟的交手,已将对方的套路熟记于心,在前三合之内就想出了对策。于是在下一招时,将两把兵刃钳制在了一起,令双方都无法的动弹。相持对峙之时,铁面虎突然冷笑了一声:“哼,你知道不知道武平海从城墙上掉下来的时候,是谁朝他脸上踩的第一脚么?”说着他斜眼看向自己的右脚,表情越来越傲慢得意。
武凛没有被激怒,边继续向混天牙上加力,边平静地说道:“你挥刀一向力重而无巧,对肩膀的负担相当之重。上次武冽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刺伤了你的双肩。想必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吧!以我来看,你撑不了多久了,勉强下去只会废掉自己的双手,退回去换紫云山来吧!今天我只对杀他有兴趣。”
袁廷歩见激将法没有成功,而自己双肩上的旧伤也如其所言开始隐隐作痛,便松开了手中的兵刃。长刀应声落地,他也连忙勒马逃走,生怕武凛反悔追上来杀他,直到退回阵中后才敢回头张望。此时紫云山已经手持板斧杀到武凛面前,武凛则只防不攻,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时机。与袁廷歩不同,紫云山每一斧下去都会为自己留下退路和余地,确认对方不会反击之后才劈出下一斧。就算武凛迟迟不攻,他依旧如此小心谨慎。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五十多回合,旁人看起来像是主攻的紫云山占了上风,因此郁丘军的呐喊声也更加振奋。观战的廖清看得心急如焚,愤然说道:“主帅在干什么嘛!为什么不攻呢!军师可是交待过要尽快解决紫云山的啊!”而旁边的李承穆非但没有慌张,反而笑了起来:“哈哈哈,廖将军莫慌,紫云山十回合之内必定死于武凛的枪下。”
“啊?”廖清惊讶地转头看着这位俊逸青年,他脸上坚定的自信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自己又回望战场,仔细地观察着板斧左劈右砍和长枪高接抵挡间的每一个细节,最后恍然大悟:“噢!紫云山手上的旧伤要露出破绽了!”李承穆微笑着轻轻颔首,静静等待帷幕的落下。
武凛连续二十招故意诱使对方砍向自己的右肩,迫使紫云山的左臂反复发力。在不知不觉地累积劳损之后,筋骨间箭伤落下的病根开始作祟,使郁丘国主不得不稍稍收力。在势均力敌的较量中,任何一丝间隙都会成为决定胜负的突破之处,而这就是武凛所等待的制胜瞬间。在对方收力的那一刻,他猛然一掌横拍向斧面,让板斧顺势偏开了几寸。同时自己凝眉屏气,另一支手向前一提,将混天牙刺向那全无防备的分毫之地。
一个漫长瞬间宣告结束,清风拂过周遭的翠绿,烈日洒下无情的燥热,郁丘国主紫云山依旧还在自己的战马上,板斧也在手中。只是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来,身体也是仅仅靠着贯穿而入的混天牙支撑才没有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