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晚上，祠堂一侧的小屋里，不时传来老鼠来回窜动摩擦草屑的窸窣声，好几次，它们都从一个男人的脚背上翻过去，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便愈发猖狂起来，顺着那人的腿吱吱叫着一直往上窜，一直到脚底有微微起伏晃动才惊觉这是个活人。这个任老鼠在身上肆虐的活死人便是宋学礼。他倚靠在墙壁上，望着对面窄小的窗户外起了毛边的月亮发呆。困在这里，像是深山老林不知日月，想来快一个月了。南京至今无人过来，他很慌张，怕是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好在宋钱氏这几天忙着照料一出生便拯救了宋家的大孙子，无暇再纠缠族长审查他，让他心里安定了些。这些天，嘴上的伤口又化了脓，吃着老娘李月华送来的饭菜，“刺啦刺啦”地吸着凉气，惹得她在门外泪水涟涟，自己看了心里也难受。屋子空空荡荡，除了老鼠就是自己，他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一遍遍地在脑海中重放。身体的疼痛刺激着大脑格外清醒，他像个经验老道的九门侦探，抽丝剥茧地推理着造成这桩惨案的泄密者的身份，活着回来的，只有自己和留根。自己问心无愧，难道是留根？不像。留根自小被宋家收养，成年后宋家给他张罗了媳妇，还让他做了管家，宋家上下待人做事一团和气，也不会让他难受，没理由啊。留根不过是反应比别人快，迎着子弹的声音及时倒下而已。但是，自己也确实看到带头的那人在他身边蹲了一会儿，还拿起看了看他的帽子。子弹有没有击中要害，那人还看不出来？这么想来，留根又可疑了。但是，看到这一幕的只有自己一人，如果说出来，会不会无人相信呢？会不会又被人诬为反咬一口呢？
这么一想，冷汗就冒出来了。正想着，门外一阵窸窣，很快又消失了，好像是他出现了幻觉。但那几秒钟里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他浑身一颤，这不是什么老鼠、蛇什么的弄出的声响，是有人来了。如此风高月黑，来人想做什么？他紧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移动到门口。半晌，没动静了。他摒住呼吸，用手轻轻地推门，门竟然咯吱一声，开了。
是谁开的门？
他探出身子，左看右看，除了树枝被风吹得诡异地在地上群魔乱舞，不见一个人影。他条件反射地钻进了夜色里。他像逃出牢笼的小鸟，如此紧张与兴奋，压根没有感觉到，祠堂的另一面，突然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目光阴冷地盯着他消失在祠堂的拐角处。
这个晚上，李美兰正在柜面上整理账目，这事儿她做起来有点辛苦。她懂医药，会给人看病，却不会管帐。但她好学，白天每笔帐都看账房先生算计，晚上，一笔笔地回忆，自己再演算一遍。这几日奔波几家药铺，一遍遍演练，长进不小，好歹看着这些收支进出的数字，不是天书，也不头晕目眩了。
摸了摸后脖颈，摇了下脑袋，精神又振作了一些。抬头看了看黑夜，想起往日里此时正是与丈夫你侬我侬之时，心里又惆怅起来。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吓了一跳，举着煤油灯摸到门边，怯怯地问：“谁？”
有人低低地回她：“我。”
她愣了一下，把门开了一条缝，再再一细瞧，竟然是宋学礼！
他不是被关押在祠堂里吗？
谁放了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药铺，将他搀扶进屋，刚撒手，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椅子没了知觉。她把煤油灯举到跟前，看到宋学礼面色潮红，两颊皮肤瘢痕交错，嘴唇周围仍在溃烂，轻触他的手心，烫的骇人，想来是发高烧了。她忙先将清热解毒的草药熬上，又拿来药品，帮他处理好嘴角周围的伤口。在等药期间，高烧得迷迷糊糊的宋学礼醒过一次，待看清是李美兰，他咧着嘴，含糊着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不是我干的；第二句，我想我上当了。第一句李美兰自然听得懂，第二句，她没明白。想问问，宋学礼又闭上眼睛没了反应。
喝了药后，宋学礼发了一身汗，头脑清爽了许多。他告诉李美兰，今天晚上，放我出来的人，一定就是真正害死宋家男人们的凶手。现在想想，自己着了他的道了，无故逃走，不是心虚是什么？
他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伤心地说：“怎么这么犯浑呢？现在浑身都是嘴，我也说不清啊！”
李美兰却轻声地说：“我相信你。”
宋学礼愣住了，抬头看灯光下的李美兰，一缕碎发落在鬓角，红润的双唇，挺立的鼻梁，温柔的目光，美好得像是画里的人物。他怦然心动，赶紧低下脑袋道：“这个时候你还信我，谢谢你。”
李美兰有点吃惊自己的想法，但看看一脸书生气的宋学礼，还是笃定认为他做不出伤天害理之事。看了看外面深沉的夜色，又看看陷在泥沼里无法脱身的男子，踌躇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想来你也无处可去，回家肯定不妥，明天老太太发现你不在了，第一个就会跑到你家里不依不饶，”又想了下，说，“要不，你就藏在这药铺的阁楼上吧，那里堆放的都是草药，平时没人上去，不会有人发现你。我每天抽空给你送饭，你别弄出动静来就行，你看呢？”
宋学礼使劲地点了点头。李美兰考虑得十分周到，眼下他哪里能现身？只要被发现，这冤屈，他不扛都不行。只有先藏起来，等到南京那边来人将宋家惨祸调查清楚并还他清白，他才能重见天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