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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孤独爱上春天

1

还是和前文一样,先从父亲说起吧。

周庭宇的父亲叫周海岳。从名字我们大略可以看出,庭宇祖父在为他起名时,是希望他能有吞吐山河的气度的。

海岳生于农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在他生命的最初几年,中国尚处于“wen.hua.da.ge.ming”的混沌境遇中,上了小学,风波算是过去了,可在落后的农村里仍旧保留着不少阶级斗争的气息。粉壁上涂着的毛主席像虽经风日洗淋而变淡了不少,可他微张的嘴,却似乎还在向人间发号施令,对于海岳母亲来说,“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以阶级斗争为纲”等凄厉的口号仍不时会在耳边炸响。

海岳的父亲是教师。因得罪了仇家,被人捕风捉影,称其先前许多教学资料中含有“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一经“核实”,立刻被批为“阶级敌人”,在村里连开三天批斗大会,这还不够,还得让他顶着“我是革命叛徒”的牌子四处游街。海岳父亲一生清高,受不得这等侮辱,在给妻子留下一封家书后,等到一个雨夜里,独自跑到村后的深井里淹死了。

他死去那天,月光在雨雾里被晕得凄惨。

妻子不认识字,丈夫留的家书她也看不懂,想寻人代读,却怕给自己引来什么牵连,因而每天便只能对着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偷泪,并在脑中虚拟着丈夫对自己的叮嘱。海岳就在这样的境遇下,被母亲一点点拉扯长大。

家里没有男人,母亲又不肯改嫁,便只能日日操劳,本不强健的身子也一天天瘦弱下去。海岳上小学时,母亲因一场重病卧床不起,村里好心的大夫想帮忙,却也无能为力,家里更拿不出钱来供她去城里疗治,结果只得一天天拖着,以至于病入膏肓,母亲自料万无生计,在枕上流了几日泪后,心想不该拖累儿子,便在一天夜里强支着站起,携丈夫的书信独自跑到小溪边抱块大石头溺死了。尸体被石头坠下溪底,无从打捞。

那一年,海岳十三岁。

稀稀几个送葬的人,各在溪边吹了唢呐,念了些经文,便在海岳父亲的坟边替她修了座假坟,海岳跪在双亲墓前,哭死过去,直昏迷了一日,才被冷雨浇醒。先时的眼泪落到地里,在坟前长起了一株翠绿的兰草。望着新砌的坟头,海岳方知母亲已经走远,不免又哭了一遭,止住后,又对着母亲叩了三个头,发誓一定好好读书,立志成才,伫立了许久,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家里没了收入,他便餐餐吃稀粥,每日上山打柴烧火,又把多余的柴禾草根捆成扫帚,早晨拉到集市上去出卖。他什么活都揽,替人刈麦子,替人放鸭,替人修农具,把干活所攒的零钱一分一分地存到一个旧月饼盒里。这是他读书的学费。这里的钱,他平时绝不会动用,生活费他会另外挣得,每当学校要交学费时,他便会把月饼盒捧到老师面前,并用眼神向老师宣告:这钱是我自己挣的!

海岳的确是老师最感得意的学生,每次考试,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第二,在同学心中,他永远是个榜样,而所有人都敢肯定,他必将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终于到了中考,以他年级第二的成绩,他可以升上市里所有优秀的高中,可在学费问题上,他犯了难。二十元的费用,这不是他负担得起的,他砸开了月饼盒,不够;卖了家里闲置的器具,不够;每天替人卖力到深夜,也不够。同班的同学想接济他,可谁的家里都穷,供他们上学已几乎费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怎么还有财力帮别人呢?但同学们还是东拼西凑,家里有鸭子的把鸭子卖了,有稻米的把稻米赎了,凑到一起,也只有八元……

他想凭读书出人头地的愿望,就此毁了。所读的书,在他看来也全废了。人连饭也吃不饱,哪里还有心思求学呢?生活的贫困足以将一切诗意与理想涤荡得一干二净,近十年的学习除了让他认得几个古人之外,余下的只有两个字:打工!

打工。他本是班里性子最硬的学生,对着那张形同虚设的录取通知书,他木然了。这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命,都是命!从不肯认命的海岳向天空怒吼,许多年来培养起的对知识的敬仰也在这一声怒吼中被彻底摧毁了。为了活着,他必须打工,而他打工,也仅仅是为了活着。生命,从此走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死循环里,且再也无力挣脱了,他以为。知识于他而言,不过是用来攫取金钱的筹码,如今既已无法换来金钱,大可将其忘却。

打工,活着,活着,打工……

母亲坟头的兰草,已渐渐枯萎。

他把所有课本摆在一起,望着这些曾经支撑起自己梦想的东西,他只感到一种巨大的嘲讽。梦想,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给你以虚假的鼓舞及于事无补的慰安并以此催促你没头没脑地赶路,当你自以为即将抵达终点时,它从此便舍你而去,连背影也不会给你留下。相信梦想,大约也是一种自欺欺人吧。他想。仿佛因此看穿了许多东西,内心反而轻松了。

2

当他出外为人卖命几年之后,在某个普通的日子,他又遇到了他的初中的教导主任袁老师。老师看起来仍旧如曾经一样的意气风发,虽是许久未见,可海岳还是打心底生起一股肃然的情绪来。

“几年没见,你怎么一直在这?”袁老师问。海岳答道:“老师,好久不见,这些年为了谋生活,也从没去看过你,这也是我的不好。”袁老师笑道:“这倒没什么,只是这么些年,你都没离开过这里?”海岳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我能把书读完,一定不会是今天这种境地。”老师叹叹,道:“这话也对,只是读书不是人唯一的出路,你本来就有学识,能力也不差,何不出去碰碰运气呢,兴许能寻得个好些的活干,也不枉你那些年的辛苦了。”海岳听了道:“我也不肯一直留在农村,可要熬出去,难!”老师叹了口气,道:“那也说不准,我有个亲戚,也像你这样,后来听人介绍,跑到外地去,拼了许些年,也算熬出了出路,我看你也是个人才,怎么甘心被一直拴在地里呢,若有机会,不妨到大城市里去见见世面,至于要不要到外地安根,却可另作别论了。”

那日,海岳和老师谈了很多,有些已忘了,可“到大城市里逛逛”这句话却是钻进了他心里,终于等到那年农闲时,他决心要到城里看看。反正正值年轻,有的是胆子,他听人说,广州是个大城市,便暗自下了决心要到广州去看看。收拾好了行囊,他感觉自己大概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且自己也没什么牵挂,便和几个工友打了招呼,向父母的牌位叩了头,就准备上路了。离家前,他偶然看到了堆在墙角的一摞课本,心里不免感慨,但又不肯留下挂念,便点了一把火,把它们烧了。

火光烨烨地闪着,把一段他从不肯回首的可悲过往焚为灰烬。

反正也不知广州在哪,一路上蹭着货运车一直往西跑,到了半路,又改蹭火车,中途常因没有车票而被列车员踹下去,等下一列火车到了,便又故伎重演。这样来来回回不知被人踹上了多少个脚印后,总算是到了个较为繁华的城市,他下车后在车站的横椅上歇了一夜,次日打听到这里并非广州,不过是坐落在广州旁边的虎门,但他也不愿再折腾了,心想无论广州东莞,只要能找到活干便可,在这种心思的驱使下他开始试着碰碰运气。他发觉虎门这地方服装纺织比较热门,工钱竟是乡里的数倍,一时他竟乐不思蜀了,心里拿定了在虎门扎根的注意。只是一件,这的方言太难懂,和老家潮州天差地别,但这不是克服不了的难题,又加上这里外来务工的人也不少,他便先和同乡的打好了关系,自己又花了些钱买了辆脚踏三轮车,每天替人跑货物。他干活很卖力,每早摸黑离开出租屋,直忙到夜里才大汗淋漓地上床,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后面的几年,便是这种日子的上千次重复,生活的担子磨净了残存的几丝理想,把他变成了一台性能不赖的器械,每日重复着“打工”“活着”这一单调的程序,而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却早已不是他考虑的问题。在学校里学的知识,也早已消弥得一干二净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他以为所有的人都不过如此罢了。

死去活来地挣了几年,也算杀出了条“血路”。他有了足够的钱,使他能揽下一些生意,并雇佣一些织工做绣花。这么些年,使他完成了由“无产阶级”到“小资产阶级”的蜕变,日子,总归是轻松了不少。“打倒万恶的资本主义”成了一句太遥远的口号。

富裕了,那些在以往根本不敢想见的事物,也一件件变成了事实,他娶媳妇了。

她叫张乔蕙,一个很贤惠的妻子,一年后他们家又添了个小孩周庭宇。名字是乔蕙起的,“庭宇”是小屋的意思,小屋便是家了,有了孩子的家,才是个像样的家。“庭宇”这个名字也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海岳的钱包终于鼓胀了起来,这使他沉浸于满足与喜悦中,他觉得,自己的确是个让老师骄傲的人。再这样的社会里,钱,即是一种能力的象征,失了钱,天大的能耐也没处使。他对于钱有着最质朴的看法,当贫穷时,用钱可买来生存。当富裕时,钱又可买来快乐。在他字典中,“快乐”和“快感”是同义词,他从不去追究二者的区别。这样的日子久了,便再难从他身上找出曾是读书人的痕迹了。他走进社会,改变社会,又同时被社会改变,他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

而思想的河流,却并不因生活的安稳而静止下来。有些时候他仍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想自己若当时读上了高中,那么今天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

其实,不会怎样。知识不过是他用来提高社会地位的桥梁,曾经知识所办不到的如今用金钱却办到了,大河既已趟过,那桥,又留它何用?自己业已有所成就,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也不必去计较了,谁说这不是天意呢?目今许多大学毕业生连工作都还没有呢。

可有些东西,却是金钱所无力填补的。

空虚。

空虚如同魔鬼,如同无所不在的以太将他团团围困,使拥有太多金钱的他竟束手无策,无从反击。

他燃起一支烟。烟蒂的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地闪动着,烟头在一点一点矮小下去,不久后,火灭了,剩下了一堆灰烬,轻轻一吹,便飘散在指尖。然后,空虚又来了,他只好又燃起一支烟,却并不去抽,只茫然地望着。望向黑暗小巷的尽头,那里,一大堆被人熄灭的烟头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烟头聚集的地方,放着一张赌桌,凄凉的灯泡彻夜不息地明着,把灰冷的夜衬得格外孤独。

3

大年三十,在虎门。

月光下,几排灰白的楼房寂寞地站在城市的角落里,像是些走投无路的流浪汉,失魂落魄地缩在巷尾。风,在中间空荡荡地扫过,给人几分空阔辽远的感觉。可事实上,这里的视野却逼狭得很,错杂的电缆将一线天空割成几方残片,一钩素净的月牙儿躲在密层层的楼房后面,如同个小女孩在回避着一只什么兽物,瑟瑟地发着抖。屋顶上,一只黑猫伶伶俐俐地蹿过,身后拖着个长长的影子。

所有的外来务工人员都已回了乡,只剩一弯白月空守着千嶂孤城,几只夜飞的鸦从空中划过,鸣声让天空显得清冷空阔。几户没回乡的人家偶尔放起一两束烟花,徒劳地抗拒着夜晚的孤独。

庭宇一家坐在电视前,默默地看着。十多年过去,虎门女工的工资一天天上涨,旧式的服装也越来越不景气,海岳的老板越发难做了。这一年,生意上的亏缺已是他无力填补的了。

十五年过去,后来出生的周楚芸目今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而海岳,却逐渐陷入了一个他无从摆托的泥沼中,自他第一次走近赌桌开始,他已和曾经的那个自己大不相同了。可他为什么会那么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赌钱被乔蕙发现后,被数落了一番。海岳自幼父母双亡,没人管过他,使他做事比较独断,很不愿听别人的劝告,如今竟连女人也教育他,心里自然不快,一开始还肯认错。认错归认错,赌,却是戒不了的。两人的关系便一直僵着。争执,从此成了家里的常事。直到有一天两人撕破了脸,海岳拎着一张凳子,死瞪着乔蕙,可心里却是虚的——越是如此,他便越要用在外的暴戾掩盖自己的心虚,乔蕙蹲在墙角,呜呜地干嚎着,听起来很怕人。庭宇和楚芸冲上去,一人抱着父亲的左腿,一人抱着右腿,哭着替母亲求情,海岳心一软,手中的凳子落了地,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道歉。两个孩子苦苦劝阻,两人总算妥协了,后来也的确安静了些日子,可庭宇总觉得,生活如同冻结了的溪水似,表面平静着,深处却仍有一股激流在暗暗奔涌,不知何时又会冲破薄薄的冰面,把全世界冻结。

其实,夫妻两人早已没什么感情可言,全凭着一纸契约维持起一个岌岌可危的婚姻。而在妻子处寻不到的温柔体贴,他又会向别处寻得——这一节,却是妻儿所不知的了。

后来,乔蕙已明知无法改变他,只好试着让自己去迁就他。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今天。

仍是在这个除夕夜里,一串怪异的铃声刺破了屋中永久的寂静,海岳接起电话,木然地应了两声,便起身拿过放在沙发上的皮衣,向屋外走去。

楚芸的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急忙问道:“爸,大年三十,您要去哪呀?”海岳,答道:“有一单深圳来的货物得运。”

可笑的理由,不必去分析其中的荒谬,楚芸的眼睛很快湿红了。他所要去的不是深圳,是赌场。楚芸望着他,庭宇望着他,全家都望着他,他裹上皮衣,逃也似地避开了这些使他感到芒刺在背的目光,一心渴望着能在赌桌前把今年的亏损与赌债赢回来一点。

这样的无底洞,填不完的,永远。

他走了后,家里的气氛却反而松动了些,电视反正早已失去了意义,乔蕙见兄妹两人没有心情,便把拿闹得人心慌的电视关了,又在孩子手中各塞了一个偷偷存下来的红包,自己却望着窗外,方才有烟花放过,几缕黄烟褴褛地扯在半空。

“哥,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楚芸低声问。

“不这样,他又能如何呢?”乔蕙说,嘴角挂着抹凄凉的笑。

“他只是想找个逃避的地方,可惜家里不是这样的地方。”庭宇想,却没有说出来。

“我困了,我去睡了。”楚芸道。庭宇看了看她,也感到有一丝困意,便也起身,三人各自回房了。

坐在窗边,庭宇向远方眺望,在视线到达不了的地方,在小巷的深处,一盏黯淡的日光灯照着灯下一对对紧皱的眉头及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伴着尼古丁气息的浓浓烟气将他们笼在一个梦幻般的境域里,在他们之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用麻将子垒成的城墙将自己层层围住,围得失去了喘息的空间,他的灵魂,也便在这层层的包围中麻木了。

敬爱的父亲与亡命赌徒纠缠在一起,庭宇只感到无可奈何,而既然无法改变父亲,他只能引以为诫。可这许多年的生活,却已在他的性格里刻下了烙印,使他对于这个世界,有了与别人不同的认识。他从小所见的,并非全是美好的——这使他感到自己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准确地说,是感到与父亲格格不入。他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在父亲看来一文不值,而父亲所珍视的东西,自己却从未看重,他因此总感到一种难以被人理解的无奈。他不知是否每个人的童年都是这样度过的,但他自己的童年,却是有着许多的晦暗。他看到父亲会因无力偿还债款而给人磕头,可在家里却没有任何人敢触动他的尊严;在赌场上,他挥霍动辄上千,可母亲自己买了件比较名贵的衣服却引来了他的痛斥。

然而——父亲并非恶人。一次庭宇生病时,他竟放弃了一单大生意,亲自送庭宇去医院;在楚芸得了舞蹈比赛一等奖时,他竟表现得比楚芸更加兴奋,并带着全家一起出去庆祝……

在庭宇看来,父亲是一个永远不可解的迷。他试着要自己去理解父亲的苦衷,可父亲的暴戾却常使庭宇恨起他来。他的暴戾,对于母亲尤甚。母亲原本是他极爱护的人,可自从几年前他去了一次香港后,他就彻底变了。

真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坐在赌桌前的他,真的……快乐吗?难道他未曾尝试过挣扎与摆脱吗?

4

童年的压抑,造成了庭宇孤僻的性格,使他自幼便鲜有言谈。

可孤僻并不代表薄情,非但不薄情,他对于身边的人甚至都怀有着深切,却难以表达的情感,由此便可想见当初的《园丁集》对他的触动有多大了。泰戈尔的诗中总是浸润着对生活的热爱,庭宇本就是个多情的人,经舒岑一“点拨”,他竟从此也爱上读“闲书”了(尽管这为父亲所不允)。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舒岑便是他的文化启蒙老师了。

他在心里一直记着这个启蒙老师,尽管她几乎从未与他交谈过。

也许是错觉,也许确实如此,庭宇觉得,舒岑和他是应该做朋友的,并非由于有共同爱好,更不是由于对他孤单境遇的同情或怜悯,而是出于两人之间渴望被了解的诚恳愿望。说白了,庭宇愿结交一位知己,无论红颜也好,蓝颜也罢。能有一个无论什么话都可相互倾诉的人,挺好。

虽然他不是痴情公子,而偶然的想念却是会的,这样的想念往往不会太过占据他的思想,可一到了未眠的深夜,舒岑的面影便更易于在脑海中勾勒出来,朦朦胧胧的,分辨不清,却又挥之不去。在往常,当次日的太阳徐徐升起时,这样的印象却又如薄雾一般消失无踪了,走到同学们之间,他也显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但如今是深夜,所有的情绪都清醒着。在所有清醒着的情绪中,因父亲赌博引出的忧愁占了大部分,他又渴望倾诉了。诚然,妹妹楚芸也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但在更多时候,庭宇充当着的却是保护与安慰妹妹的角色,楚芸也很信赖他,所以他便不得不在妹妹前隐藏起自己性子中的脆弱。而自己的孤僻,便更深了一点。

他又想起了舒岑。随着分别时间的渐长,舒岑已不会如起初在同一班里时那样使他心乱了,庭宇已渐渐从往事中走出,舒岑在时间里被冲刷成一个模糊的印象,虽少了几分清晰,却也因而增添了些许并不摄人的神韵,他也许要一辈子记住她了,一个抽象的她,朦胧的她。而她在自己心里所能漾起的涟漪,也会由无法接近的遗憾渐渐转化为对岁月变迁的感慨。这样的情感无论是遗憾还是感慨,它单纯到只能是它,其间并没有渴望占有或奢求挽留的成分。

其实,他有郁舒岑的QQ号,他也曾很诚恳地对她发起过聊天,并与她简单地谈了一些自己关于文学的浅陋看法。可他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一串省略号,以及永远都是黑白着的QQ头像。

他本就没有别的奢求,只是一些渴望堵在心里,总是需要诉说的。而既然得到的是一个人的回应,而不是山谷中空荡荡的回响,那也聊胜于无了,不是吗?

远处,几缕烟花寥寥落落地升起,绽开。大概是过了十二点了吧?父亲仍旧没有归家,不知怎的,他此时又想到了楚芸,并且好想把她搂在怀里,如同一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可惜,楚芸已经长大了。

那么,睡去吧,在梦中也许能遇见纯洁的友谊。

5

凌晨,父亲回家了。铃铃的钥匙声惊醒了并未熟睡的一家人。方一进门,他就倒在沙发上,沉沉地睡起来。身上,散发着些令人颓丧的酒味。钱包倒是因整钞换成零钱而变厚了些。对于这一情景,她们三人已近乎麻木了,只是暗自觉得明天越来越渺茫,却也实在想不出法子。不愿想太多,三人拉拉扯扯,总算把海岳弄回寝室,替他盖了被子,乔蕙看看钟,四点了。

年纪已近四十,回想起这半生的经过,乔蕙总以为是一场梦。梦里的确有些好东西,可所有的梦都怕醒来,现在,终于到了醒来的时候了。望着丈夫不安的睡容,乔蕙的怜悯同憎恨搅在一起,纠缠不清。早过了爱流泪的年岁,多少心事也只得叹叹。

或者说,她只是由一个梦境跌入到另一个梦境里,其间虽有美噩之分,也终有大梦方觉的时候。这么想时,心上的担负仿佛已轻了些,活了半世,爱情早成了回忆,生活上也没什么别的奢求,一切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丈夫孩子?——她与一些女子不同,她太实际。为了孩子的学业,天明后也该劝劝海岳,若再这么下去,只怕连孩子的学费也交不起了。说来可叹,当初不很富裕时,日子虽不好过,但总以为有个方向在前头引着他们,虽远,却也给了人不小干劲。如今一旦把当日的目标办成,反倒不知所措了。在茫然中,总需要些烟酒赌注来麻醉麻醉,以为就可以不茫然了。可烟一尽,酒一醒,钱一空,仍旧是茫然。于是新一轮的烟酒赌注便又开始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这个泥潭里苦苦挣命呢?丈夫的心思,她始终难以理解。本就没有睡意,经思想这么一搅,就更难成梦了。困得很,却也只能干瞪着眼,惶惑地望着这个越来越像牢狱的屋子,海岳的呼噜声好似午夜的厉鬼,在凄厉地嚎着。

时间被一寸一寸抛进无穷过往的黑洞里,地平线上的沉黑里渐渐透出紫蓝,尔后,又会有一点殷红晕染开来,新年的白日从天的尽头一步一步爬上来,使一些惶惑多少得了点慰安,让人无端觉得有了希望。乔蕙在心中反复思索着一会与丈夫的对白,并不时幻想着海岳回心转意的样子,有时,她竟被自己的幻想感动得眼热,希望,也在自我告慰中被幻化得大了许多。

天已透亮,海岳仍在沉眠。她起身到厨房里,为丈夫和孩子准备起新年的第一顿早餐。煮一锅面,各打两个甜鸡蛋,按海岳的爱好她又添了些肉片葱花,早餐很简单,却让孩子们真切地感到一个家应有的温暖,想起孩子贪婪的吃相,她空自欣慰了一段时间。又望了眼窗外,朝阳已将各处屋瓦映得灿烂,该起床了吧?

两个孩子先起来了,等到太阳爬到中天时,海岳才支着起了床,洗漱毕,便来到餐桌边。看样子,昨夜堵在心里的余火还未散尽,乔蕙犹豫了——大年初一,要不要提起那件事呢?

而她也找不出更好的日子了。今天趁着孩子在家,若是自己无意间触怒了他,他也不好发作,她因而添了些勇气。

“海岳,昨天大年三十,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工作再忙也得放放,回来又喝了那么些酒……”乔蕙未说完,海岳就辩道:“几个朋友留饭,我就多喝了几杯。”

听到这里,客厅里的楚芸笑了一声,道:“爸,昨晚还说是去运货呢,怎么又喝上了?”清朗而充满童稚的语调,在海岳听来却是讥刺,于是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一层灰色爬到脸上,把眉毛拧成死结,结结巴巴地满世界找理由为自己遮丑,乔蕙因怕他生恼,便替他辩道:“朋友留饭,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以后可别这样了,一家人,也该有个一家人的样子……”海岳一听,只觉得无地自容,昨晚输钱的余怒与羞恼缠在一处,却又抵死不肯认错,两个孩子鄙夷的神色又让他添了些被遗弃的悲哀,回想起自己年前所做的,仿佛身陷泥潭中,明知死路一条,自己也愿挣脱,无奈身子已陷进去一半了,他不愿再想自己的沦陷,便把目光移向妻子,见其悲悯的神情,又以幻想中的责任感遮掩起自己来。

许久,他大概想起了乔蕙方才的劝告,便也向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在乔蕙看来,便是“我再不赌钱了。”而里面究竟含有几分诚意,却无从验明了。

又过了些许时候,门铃响了,隔壁的冯大爷过来拜了年,又带来些他昨夜包的白菜饺子(他家很少买得起猪肉),乔蕙称了谢,又连请他来家里做客,他亦不推辞,便随乔蕙进了屋。

这条巷里不赌钱的只有两户,其一是对面的一个落魄医生郑维安,前几年因一次手术失误丢了职务,后来便在这荒僻的巷里混口饭吃。而另一户,便是冯大爷了。郑维安的名字无人知道,冯大爷却很与周家融洽。以往周家吵架时,他每每会跑来劝阻,夫妇两人也敬重他。今天他一来,便缓和了许多家里不愉快的气氛,海岳竟如得了救星般,连连起身迎接,刚才妻子的指责,也就此遮掩过了。

对于冯大爷,庭宇却没什么很清晰的了解。只知他永远穿着一件洗得脱色的老军衣,上面打了几个补丁,裤子一律是灰黑的。他每每安详地坐在门口,手里持着旱烟筒,眯眼望向远方,并不时喷出一口浓浓的烟来。至于他有什么子嗣,就鲜有人知了。从未有人来看过他。而他的姓氏,庭宇也是听这里原来的一户人家(现在早已败落了)说的,其名字只怕早给人忘却了。

尽管老人有些“神秘”,可孩子也的确喜欢他。冯大爷知道海岳去赌钱的事,所以当见着他时,眉宇间不免带出点怒色。

但更多的,却是悲悯了。他深知周家江河日下的境遇,便不住劝了两句,不想这么一劝,却把海岳掩饰着的不安暴露出来了。大爷道:“你自己愿意怎样,我也管不着,可孩子你是不能不顾的……”未说完,便被海岳一叠声不诚恳的“道歉”打断了。因为是大年初一,谁也不想惹出些什么磕碰,便又各自寻些客套话来搪塞了。

庭宇见这情形,心里即是别扭又是厌恶,自己先夺门离开了。

6

庭宇最大的愿望之一,便是父亲能有所改变。倘若不行,离开这里,便是他的愿望了。而他又知道父亲实际上的最可怜的,他为自己寻找了一辈子的快乐,也终究没找到,做儿子的怎忍心增添他的烦恼呢?

但庭宇越来越感受到,父亲在不断地尝试在他身上也建立起一种与自己一样的信仰。也许对于父亲而言,这样是为了他好,可偏偏他失败了。在海岳以为自己即将成功改造庭宇时,舒岑出现了,继而文学也走进了他的世界。本就向往自由的庭宇在这个女孩身上找到了了共鸣,使父亲近十年的努力从此付诸东流,庭宇竟因此有了种死里逃生的庆幸。父亲因而对他很不满,但庭宇不能因此而改变自己的观念,他不愿重蹈父亲的覆辙。

然而,一个多梦的人生活在少梦的境遇里,注定是要孤独的。在家里,不被人理解的悲哀是常有的。可在学校却不同,舒岑也是一个喜欢做梦的女孩,他打心里觉得,他们是该做朋友的,而舒岑却几乎没有理过他,因而他的孤独就更深了。

在孤独中徘徊得久了,开始安于其中,孤独便渐渐向宁静转化。相反的,当宁静有了躁动与向往而不得时,孤独则又来了。在习惯性的孤独中,庭宇试着借助纸与笔使自己走向宁静,这十余天的春节假期,他在纸与笔的陪伴下,一天天地打发过了。

有时,他竟会把楚芸想成舒岑,并经常把一些楚芸不明白的话讲给她听,心里却并不奢望她的回答。他不过是要有人陪他说说话罢了。楚芸尽管不很明白,也尽量用着自己的智慧去理解哥哥,似乎能了解一些,又说不清是什么,望着一脸疑惑的妹妹,庭宇自觉好笑,却也丝毫不反感。他真的喜欢这个总爱跟着他的小傻瓜。

有一天,楚芸竟然问道:“哥,郁舒岑是谁啊?”庭宇吃惊了,“郁舒岑”向来只是一个他在心中才会呼唤的名字,楚芸又是怎么得知的呢?庭宇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她答道:“我翻了你以前的日记本。”说完,便腼腆地低了头。庭宇没有指责她。她这么做,无非是想了解哥哥罢了,却又不敢翻看他现在的日记,因而庭宇说道:“舒岑相当于是我虚构的一个人,就像小说一样。”

其实,这也不算欺骗楚芸,如今的“舒岑”于他而言,的确是一个虚构的人。舒岑终究只是他的一个梦。梦中的友谊再美,也无法给人带来现实中的充实的。

南方向来没有长久的寒凉,春节一过,四处便又是一片草长莺飞的欣荣景象。在这样的日子里,人就算什么都不做,单望着漫天轻盈的浮云,也会由衷地生起一种甜滋滋的感觉来。

父亲依旧是早出晚归,却不单是做生意。这让乔蕙着恼,于庭宇而言,却多了不少读书与发呆的闲空。没了学校功课的催赶,这日复一日的差异不大的假期便让人感到困倦了。人闲了,不免会寻些乐子来消遣。楚芸不会成天闷在屋里看书,她是属于春天的与原野的。她只要一来到郊外,家中带出来的闲烦恼便会一扫而空,她的血液本就与阳光有着相同的属性。而庭宇却只爱对着庭院,口里吟着“春色恼人”的诗句。

有时他会幻想,若舒岑真的从幻想中走出来了,那她会不会如想象中一样对自己友好?或者……仍与以往一样,刻意地回避着他吗?

也许会的。庭宇打搅了她的宁静,无论他们是否真的靠得很近。想至此,他又笑了——多少年了,还总那么喜欢胡思乱想。他只好翻开书,去寻找他的宁静去了。

其实,他从未逃离过孤独。孤独总是化身为宁静,冠冕堂皇地搅扰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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