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信经过自家车库时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车还在,爸妈应该没有出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在正门外站了一会儿,接着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首先进入感官的是厨房方向的水声,接着他看到沙发扶手边靠着一条拖把,地板上还有些水渍,他知道母亲应该正在打扫房间。他轻手轻脚合上身后的防盗门,以最小的动静换好鞋往客厅方向走去。他家玄关到客厅之间有一小片置物架隔出来的空间,置物架靠墙的那侧是个杂物室。他绕过架子,意外发现杂物室的门敞开着,里面走出来一个令他心惊肉跳的人,那人边走边朗声说:“好了我把总闸关掉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对上了父亲的视线。
夏侯医生见到他明显愣了一下,两人就这么两相对望谁也不做声。厨房里的母亲询问有没有找到扳手,父亲不冷不热地对儿子说了句过来帮忙,然后提着工具箱往厨房走去。少年定了定神,跟上去绕过墙体顿时傻了眼,餐厅和厨房的样子简直好比洪灾现场。他家一层大部分区域都垫高了约摸二十公分,现在连接餐厅和客厅的弧形台阶完全泡在了水平面以下。母亲穿着橡胶筒靴站在水里,一开始还没注意到他,只顾语言遥控父亲查看洗碗池下面的漏水点。父亲身材高大,即便蹲下来去看母亲所指的位置仍然有些勉强,他便干脆跪在地板上,尽量降低身子高度往洗碗池下方的柜子里钻。
“你膝盖不好别泡凉的,等我把水舀出去你再修。”母亲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去拿放在一旁花岗岩灶台上的水盆。门外的少年见状,即刻脱掉袜子赤脚走进水里,在女主人惊讶的目光中以同样的姿势在父亲边上跪下,一言不发地从身旁人手里取过电筒往黑暗深处照。
“是不是螺旋松了?”父亲问。
“等一下,我看不到。”少年挪了挪身子,忽然感觉脑袋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下意识斜眼瞥了瞥中年男人,对方沉默着用手挡在他的头和不锈钢结构之间,大概是防止他撞伤。身后的母亲忙着人工排水,絮絮叨叨诉说什么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之类的话,似乎漏水事件早在几天前就有征兆,只是男主人没能及时处理。
听到此处的父亲啧了一声。
“你怎么那么啰嗦,你聪明,发现问题你怎么不解决?”他说。
“我又不懂这些,你不是一直负责修理水管吗?哎哟,你现在反倒怪起我了?”
“你这个人没事也直嚷嚷这里不对那里不对。”
“什么时候没事啦?哎,现在满屋子水你管这叫没事?”
“舀出去不就好咯。”
“那你来舀啊!说了多少遍你那风湿腿不能受凉,快起来!”
正检查排水管的夏侯信听得想笑,但他还是以平常的淡定表情问父亲要扳手,中年男人一面递给儿子工具,一面扭头冲妻子说:“多大点事啊,大惊小怪的。”
“我大惊小怪?你哪天手术做到一半到站不下去了,你就知道厉害了!”母亲冷哼一声,不再唠叨父亲,集中精力排水。
夏侯信研究了一阵,发现事故起因果真如父亲所料,于是拼命拧动入水管中间已经松开螺旋。他现在的姿势难以发力,折腾了半天,在两次拒绝父亲的帮助之后他总算成功将松动的金属结构掰回原位。
“好了?”
“应该是吧。”
“我去开总闸,你留在这儿开水试一下。”
少年点头,父亲便站起来,哗啦哗啦踢着水重新返回杂物室。不一会儿夏侯信听见那边传来一声开水的指令,他探出身子伸手拧开水槽上面的龙头,又用手电照向自己修理过的位置,确认没问题之后他检查了一遍其他关键结构,然后才宣布问题解决。
“曜曜,你早上吃过饭没?”母亲询问眼前这个半条裤腿都湿透的水人儿。他一面将工具收回箱子,一面冲她简单点了一下头,身后传来她交代少年小心地滑的声音,而他则一言不发地拎起箱子走入餐厅,正巧迎面碰上从杂物室回来的父亲,男主人见状直接将工具箱接过去,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让自己去放。
“你赶紧换身衣服。”中年男人说着转身离开少年的视野。
夏侯信挠了挠头,咵拉咵拉踩着拖鞋心情复杂地前往自己的卧室。他想象过无数次回家之后跟爸妈的遭遇战,却万万没料到现实居然上演了这么一出戏,他的忐忑不安几乎随着白白漏掉的自来水流失殆尽。他套上干净的T恤短裤再回到楼下,排水大业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他看了看现场,返身取来先前放在客厅的拖把,跟女主人一起处理残余的水量。
“曜曜,你昨天在谁家呢?”
“你又查户口?”
“妈妈问一下名字怎么就查户口了?”
“赵凌云。”
少年拎起湿漉漉的拖把放进桶里,然后借助拖把杆子啪拉啪拉挤水。
“哦,是不是上次来过我们家的那个?”
“我们家来过很多人,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
“你晚上出门把他接回来,个头挺高的男生。”
“嗯。”
“那你们关系真好,要珍惜学生时代的朋友。”
啪嗒一声,夏侯信手里的拖把重新接触地面,少年揉了揉后脖子,若有似无地叹出一口气。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绕来绕去的。”他扭头对母亲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与此同时,厨房里的二人听见身后传来有人叩门的声音。
“我去买过滤网,还有什么要顺便带的?”父亲一边问一边扣上手表的金属搭扣,他身上换了一套外出的衣物,头发也明显打理过,接近他工作时的利落干练状态。母亲听罢,从先前与儿子的对话间打了个岔,口头罗列出一长串购物清单。门口的人听完啧了一声,没过多评价,调头径直离去了。
夏侯信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身上那么多特质都是跟这个中年男人学来的,苦瓜脸,心思缜密,处理人际关系的方法,冷静寡言,甚至他常用的“啧”也深得父亲真传。他一时间有些感慨,为他看轻的人和事物总在潜移默化地改变自己,他好像一直以来都过得太理所当然,不把那些明明宝贵的关注与爱放在眼里,反倒嫌其沉重成为自己的心理负担。他想起父母平常的唠叨教育,其实相当一部分内容不无道理,哪怕在苏榭的事情上,他知道母亲昨天说出那些话的确源自内心,家长们并不是刻意跟他作对干扰他的选择,他斟酌片刻便意识到他的冲动行为恰好反证了母亲认为自己不够成熟的论点,心中不禁长叹一声。
“曜曜,这里差不多了,你去歇着,妈妈来准备煲汤用的材料。”
少年深吸一口气。
“妈,你真不觉得苏榭是个好姑娘吗?”他转身面向母亲,女主人听他主动发问,神情明显一愣,手里擦拭椅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就见过她一次,可能不了解她,”夏侯信捏了捏手里的拖把杆,“她文科特别好,语文考试现场写过一首七言绝句,你知道考试那种紧张气氛下还要写诗,没有足够深厚的文化积累是很难做到的,至少我不行。她会唱歌,写得一首好字,以前在学生会担任文艺部副部,她教我学文科,我想不通的人生问题也拿去跟她探讨,她还推荐心理学给我,说我很适合这个专业。”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告诉母亲自己打算报考心理学的决定。令他意外的是,眼前的人并不惊讶。
“你对心理学有兴趣吗?”
少年点了一下头。
“那就行,你学什么爸妈都支持你,”母亲放下手里的椅子和抹布,“妈妈知道苏榭是个好姑娘,她身上有一种知书达理的聪明人气质。”
“那为什么……”
“曜曜,你是男孩子,你要懂得对你爱的人负责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种责任不是说你陪着她哄她开心就够了,你必须在你的人生计划中为她留出位置,”母亲顿了顿,“真正的爱情建立在精神和物质基础之上,你觉得你们已经具备这两个条件了吗?”
“我都懂,现在没有的我和她一起努力争取,虽然需要时间,但将来总会达成的。”
“那你计划好将来了吗?”
他愣了。
“你想做的事,成为的怎样人,你都考虑清楚了吗?”她继续说,“你心上有道坎始终跨不过去,你不能理性地对待这件事,你觉得你不会把这种冲动情绪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你也不会因此伤害到她吗?”
“我……可能不够格,但是我愿意学。”他皱起了眉,对面的人只是怜爱地笑了笑。
“曜曜,等你考完,妈妈给你讲一个故事。”